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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不断……”让他这一说,我又想回狗娃山了,我想起了二娘的白馍馍,真暄。
李大个子的婆娘开始往炕桌上端碟子摆碗,油泼辣子,蒜瓣,韭菜花,酱油、醋……看到这些我的肚子开始呱呱叫了,很快一碗碗的面条端了出来。浆水面是我们这一带特有的做法,浆水其实就是腌酸菜的酸菜汤,跟腌酸菜不同的是,腌酸菜的目的是吃菜,而做浆水的目的是为了喝汤。把豇豆、白菜、芹菜放到干净坛子里,倒上凉白开,然后在不能太热又不能太凉的温度下让它发酵、变酸,其中芹菜是最不能少的原料,如果没有芹菜,那就不是“浆水”而是酸菜汤了。把面条下好之后,浇上浆水,酸酸的又有芹菜特殊的香味儿,非常好吃。这种吃食的好处是凉热均宜,凉吃爽口提神,热食健胃暖心,做法虽然简单,却只有农家做出来的才好吃,再高档的饭店餐厅也做不出真正意义上的浆水面。所以这种看似简单的吃食要想吃到正宗的,只有家庭妇女才有那个本事做出来。
拌上油泼辣子,剥一瓣大蒜,清爽的浆水汤上铺满了绿莹莹的香菜、葱花,我不知不觉竟然狼吞虎咽了三大碗,吃得满脑门子大汗,仍然意犹未尽,以至于李大个子的婆娘一个劲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告诉我适可而止别一次吃伤,下次就再不想吃了。李大个子把他婆娘的行为语言翻译给我听:“尕掌柜,好饭量,够了没有?面多着呢,汤也多着呢,就是别吃伤了。”
我说:“这么长时间没吃上这么可口的饭了,今天真过瘾。”
李大个子的婆娘说:“想吃了我给你做,天天来吃。”
我惊呆了,李大个子的婆娘竟然会说话,而且说得很顺溜。看到我惊讶的表情,李大个子的婆娘脸顿时涨得通红,连忙转身到厨房去了。我发现,这个女人除了嘴大一些,别的部位长得倒也挺周正的。我对李大个子说:“难怪你胖成这个样子了,有人侍候得好嘛。”
李大个子用脏手抹了一把嘴,心满意足地谦虚:“唉,农村婆娘嘛,就会做个粗茶淡饭,再下上两三个崽崽,这一辈子就功德圆满了。”
说话间从外面窜进来两个崽崽,一个七八岁,脑袋上扎着朝天椒,是个女孩儿。一个四五岁,剃了个秃瓢,脖颈子后面留了一撮麻雀尾巴似的气死毛,是个男孩。大的牵着小的,刚刚叫了一声:“爸……”看见了我就打住了,怯生生地踅到厨房去了。李大个子就叫唤:“花花,领上你弟弟出来给尕掌柜的磕头来。”
那个女孩就领上她弟弟出来乖乖地趴在地上给我磕头,这个李大个子脑子真贫乏,怎么把他的女娃子也叫了个花花,这不是跟我那个定了亲的没过门媳妇共享了同一个名字吗?我想起了那个花花,不知道如今她长成什么样了,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两个孩子磕过了头,我拽过那两个孩子审查。俗话说瞎马下出好骡驹,正应在李大个子身上。李大个子像个山药蛋,他老婆像个大河马,这俩孩子却都非常清秀端正,尤其是那个女娃儿,小巧的鼻子、黑溜溜圆丢丢的眼睛、精致嫣红的小嘴,再配上红扑扑的苹果脸,太招人心疼了。那个男娃子豁了两颗门牙,圆溜溜的脑袋像个刮了皮的小土豆,眼珠子咕噜噜转着一看就充满了灵气。我连忙掏出两块大洋给这姐弟俩一人分了一块:“拿上,爷爷头一次见你们,没准备见面礼,叫你妈给你们买些糖吃。”
两个孩子倒也不客气,二话没说就接过了银元,女孩儿哧哧笑了起来,看了我说:“你是爷爷咋没胡子?”
李大个子说:“你看你,连个娃娃都哄不过。”对了他的两个娃娃说,“这是尕掌柜,你爹的大头领,你们要叫叔呢。”
两个娃娃就齐齐地叫了我一声:“叔。”然后就跑到厨房里躲了起来。
我对李大个子说:“这两个娃是你生的还是从外头抢来的?”
李大个子知道我的意思,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我种出来的,抢来的娃娃哪里喂得熟。”
我说:“这两个娃娃可比你两口子都出息,倒真应了那句话……”
“瞎马下得好骡驹,对不对?”
我说就是的,李大个子就得意洋洋地笑个不停。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李大个子家,我睡在炕的里手,中间隔了他的两个娃娃,李大个子两口子睡在炕梢,半夜里听到他两口子哼哼唧唧的折腾,把炕砸得咚咚响,我就骂了一声:“狗日的,有客呢还不老实。”他老婆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柴火间去了,第二天我走的时候他老婆都没有露面,李大个子厚着脸皮嘿嘿笑着给我解释:“婆娘臊了,今天不敢跟你照面了。”
我笑骂道:“你个吃得太好了,日子太舒坦了,夜夜都不放过。”
李大个子嘿嘿笑着说:“我以为尕掌柜睡着了,哪知道你没睡着。”
那个时候农家就这个样儿,有的一家老少三代人还挤一个大炕,公公婆婆儿子媳妇炕头炕梢,好的中间隔个帘子,差一些的连帘子都不隔,各干各的事情,习惯了也就自然了。回山的时候,李大个子派了几个伙计护送我,还真给我扛了两袋子细白面,让我蒸白馍馍吃。
卫师爷是个挺深沉的人,瘦瘦的一张寡皮脸,下颏上长着几根稀稀落落的老鼠须子,倒挂眉毛再配上嘴角边的八字纹,天生一副愁眉苦脸烦恼不断的倒霉相。我看他有五十来岁,他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身世,他也从来没有主动给我讲过他的过去。从旁人那里我得知他过去是西安城里某个大官的师爷兼家庭教师,不知道怎么就跟人家的大老婆搞上了,本来这事谁也不知道,结果大老婆的肚子大了起来,那个大官算了算,自己整天泡在二老婆跟三老婆的闺房里,大老婆那块地已经荒芜多年,肚子里的种绝对不是自己的,便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事情还没调查到他头上,他就跑了。他一跑就等于不打自招了,人家哪能放过他,便诬他偷了重要公文、机密文件,在全省追缉他。他先是在某个县城的学校里教了几天书,人家追缉得太紧,存不住身,就跑到老牛头山投靠了老牛头。我判断这个传闻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那个大官的大老婆是个口糙的女人,卫师爷这副德行看多了眼睛都涩,她居然还能跟他做出孩子,必是口糙而且饥不择食。二是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传闻和杜撰而已;因为我实在难以想象卫师爷那种人还会搞那种事情,像卫师爷那种人还会有女人愿意跟他搞那种事情。
卫师爷到我们这儿已经有些日子了,没事就捧了书本看,对我们的事儿起不了啥作用,我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他。不过有了这么一个师爷就显得我们伙里有了体面,也增加了点气派,就像现如今的领导都要有个秘书,不管那个秘书用得着用不着,反正到哪儿带了秘书的领导肯定比没有秘书可带的领导有面子。我注意了一下,他看的是《资治通鉴》、《古文观止》之类的书,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还有《西厢记》这样的闲书杂书。《西厢记》是我打扫老牛头的老窝时从他那里得到的,我估计这本书也是卫师爷的,老牛头那样的笨货大字不识一个,不可能有书。不过卫师爷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这本《西厢记》的所有权,我也就装糊涂,占有了这本挺肉麻的言情剧本。我给二娘讲了张生、崔莺莺的故事,她对红娘特别感兴趣,我则对崔莺莺感兴趣,总觉得这小姐胆大,某些地方跟二娘有些像。
我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卫师爷跟二娘都站在窑前面的坡上朝山下眺望,看到我领着人扛了面袋子回来,他们都有些惊讶。二娘碍了卫师爷在场,没跟我做什么亲热的举动,只是红了脸问我昨天晚上咋没回来,让她担心了一夜。卫师爷则一脸正经地对我说:“尕掌柜今后出去最好带几个人,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随时给山上传个话。”
我理解他这是在替我担心,就告诉他我送走了奶奶之后到李大个子的地盘上看了看,没打算走远就没带人。有他在跟前,尽管我有挺多话挺多事要跟二娘说跟二娘做,却也不好意思扔下他就走,就对他说:“李大个子把伙计都变成农民了,在山下头开荒种地,收成还不错,这不,把细白面都给我送上来了。给灶上说,用这细白面给伙计们蒸馍馍。”
卫师爷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昨天县里保安团的钱团长派人过来了,说要约你见个面,具体时间地点由你定。”
我想起来,在收拾老牛头之前,我为了稳住保安团,曾经给新任的保安团长送去一封信,承诺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作案;他给我回了一封信,说是要抽时间跟我会一会。收拾完老牛头,消除了最大的威胁,又碰上跟二娘的舒服事儿,我便把这件事扔到了一边,没想到他还没忘。
“他派来的人呢?”
“我让他在山上等尕掌柜,他不等,可能怕我们,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那你对来人咋说呢?”
“我没敢说啥,就说钱团长的意思我们知道了,一切事情等尕掌柜定夺。来人留下一封信,我没敢拆看,信在我这里。”说着卫师爷递给我一封信。
信没有封,也不知道卫师爷到底看了没有,不过人家既然没封敢交给他,就说明这封信也不怕人看。信的内容跟卫师爷告诉我的差不多,只是对我还赞扬了几句,说我把老牛头灭了“实为本地消除一大祸患”,对我恢复老牛头山的菩萨庙,使善男信女又可以到山上拜菩萨给予了挺高的评价,说我“惩恶扬善”,“颇受赞扬”。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再让谁,或者就是这位钱团长给灭了,大概更是“为本地消除一大祸患”。这位钱团长还说对我非常“敬佩”,如果我愿意又方便的话,愿意跟我“一晤”,时间地点由我决定。
我问卫师爷:“你说说看,有没有必要跟他见见面?”
卫师爷说:“见是要见的,只是看怎么个见法,一定要保证安全,不能让对方上演鸿门宴。再说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不往下说了,我说:“你有啥话就说出来,我最烦说话吞吞吐吐,跟拉干屎夹半截露半截一样难受。”
卫师爷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尕掌柜,我总觉得像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是坐吃山空。我算了一下,每个月的开销得一千多块大洋,一年就是一万两三千块,像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做些小活没啥意思,也叫人家笑话呢。省城、县府我们也不敢去,不去那些地方就做不成大活,就靠你从李家寨弄来的那几万块钱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再说了,我们现在闹得风声很大,南方如今闹红,政府集中精力在南方剿红,顾不上我们,要是政府腾出手调了大部队收拾我们,凭我们现在的本钱,根本顶不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此我想,还是要从长计议。”
我说你有啥主意呢?说出来我听听。
他说:“尕掌柜不是爱看《水浒传》么?你知道宋江为啥一心要招安呢?”
我说:“他想当朝廷的官嘛。”
卫师爷说:“那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占山为王终究不是正道道。那么大个摊子要维持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光靠抢根本不行,哪搭有那么多大财东让他抢?他抢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人家肯定要对付他,人家有了防备也就不那么好抢了,长久下去肯定混不下去。再说了,只要不招安,朝廷今天来剿明天来打后天来围困,想过安生日子不可能;所以他就要招安,只有招安了才能有前途。”
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也要招安?”
他说:“那当然,这是我们这个行当唯一的出路,除非你有那个本事打天下做皇上。既然没有本事打天下,就只能招安,再不然就永远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整天担惊受怕的土匪。关键是看怎么个招法,不能像宋江那样招了安就替别人卖命去,结果把老本都丢光了。我们要像张大帅那样,既招安有了个正经名堂,又能保存自己的实力。”
我问他:“张大帅是什么人?”
“张作霖么,原来是长白山老林子里的土匪,后来投靠了国民政府,成了东北王。”
我估摸着凭自己的本事当不了什么王,不过他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对付保安团我们的实力够了,可是要对付中央军,人家派来一个营、一个团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那我们就招安?怎么个招法?”
卫师爷笑了,他笑的时候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