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说:“这倒不是骂你呢,卫师爷说的是真话,你这人老实着呢,说不过人家也只动口不动手,够君子。”
胡小个子心情舒畅了,走了几步弯腰从地上拢起一捧雪捏成一个坚硬的雪球,挥手朝路边的皂角树扔了过去。树上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那棵树活像突然间爆炸了一样。
“哎哟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哎哟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尕牛牛种出个尕娃娃……”
“哎哟嘿……东边的日头西边的地,没有一样是自家的。哎哟嘿……东边的女子西边的婆姨,没有一样是自家的。哎哟嘿……东边的山峁西边的河,只有裆里的牛牛是自家的……”
老天爷,胡小个子竟然吼开了骚曲曲,略微嘶哑的嗓子吼出穷苦人的无奈和渴望,高亢、苍凉、婉转的旋律在雪野上、铅灰色的天际回旋,让人觉得心脏好像被泪水浸泡着,胸膛里暖暖的、咸咸的、苦苦的,五脏六腑好像被抽没了,空荡荡地没着没落地难受。我跟卫师爷都说不出话来,默默地跟在胡小个子后面走路。胡小个子吼了一阵子忽然息声了。我忍不住催他:“再唱,没听过你唱么,再唱,唱得好着呢。”
胡小个子说:“唉,我就会这么两套套,还是跟驴倌倌学的。”
提起了驴倌倌,我又想起了那一年的血战,大掌柜的死,还有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和经历都在我的脑子里头一一闪现。卫师爷问我:“驴倌倌是谁?”
胡小个子说:“是我们伙里的伙计,死了几年了。”
我说:“驴倌倌唱曲曲唱得好,现在听不上了。”
卫师爷说:“等啥时候咱们进城听一回戏去,过去在西安的时候我经常到戏园子里听戏,美得很。”
胡小个子突然问他:“卫师爷,我听人家说你把你主家的大老婆给日了,还种出了你的种,人家要骟你呢你才跑了,是不是?”
这种事情也只有胡小个子这种愣货能面对面问人家。胡小个子有时候真的说不清是真的犯傻发疯,还是装疯卖傻,说话直通通地就像是从肚子里往外头扔石头,又像是从肚子里头往外捅杠子,即便不把人砸死,也肯定会砸得人很疼。他却满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好像根本想不到他的话能让人像被石头杠子砸了一样疼痛,让人对他恨也不是个恨法,骂也不是个骂法。卫师爷对我苦着脸笑笑,然后说:“你这人咋啥事情都想问,啥话都能说呢?”
我判断,卫师爷的风流韵事肯定莫须有,这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坦然和无奈告诉我的。胡小个子却不依不饶:“唉,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情,真能把主家的大老婆闹到手上,那是你的本事么,说一下,到底咋回事。”
卫师爷啐了他一口:“放你的狗臭屁呢,你才把你主家的大老婆闹到手上了呢。”
胡小个子看看我忽然笑了,对卫师爷说:“你这才是放狗臭屁呢,我的主家是尕掌柜,你这话咋说的呢?”
卫师爷反过劲来非常尴尬,连忙对我说:“尕掌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我说:“你别理识胡小个子,他是放狗臭屁呢。”
卫师爷说:“去他娘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狗嘴给我编了那么个谎话,我哪有那么个本事。再说了,我的那个主家人家是省政府的大官,大老婆我一共见过没有两面,比我还老,又肥又大跟个弥勒佛一样,谁要是对那个婆娘有胃口谁就真羞了他先人了。”
我好奇地问:“那你后来咋跑了?”
“我再不跑就得把颈子上这颗头丢了。你们知不知道南方闹红闹得凶得很?”
我说不知道,还是听你说过的,啥叫个闹红?卫师爷说:“闹红就是杀富济贫么。”
胡小个子说:“那不是跟咱一样,咱这是不是也叫闹红呢?”
卫师爷像被蝎子蜇着了,气急败坏惊恐万状地说:“你这话千万不敢乱说,这话要是叫政府知道了,不把你杀光不收手。咱们就是山大王,跟闹红不沾边,今后这两个字提都不要提。”
胡小个子说:“南方闹红呢,你在西安跟你又不沾边子,你跑啥呢?”
卫师爷说:“西安也有,只是没有南方的阵势大,政府抓住了二话不说绑了拉到北门外头就把头砍了。那一回有两个学生叫省党部的特务撵得没地方跑了,我就留到主家偷偷藏了两天。我当时没有多想,我看那两个就是学生娃么,年纪轻轻的把命送了可惜,也可怜。不知道咋就露了风,主家给我说了,叫我们赶快跑。我也知道,不跑这颗头肯定就撂到北门外了,我赶紧就跑了。你们不知道,蒋委员长发话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像我这样子,非杀不可。”
我不寒而栗了,我不知道闹红是啥样子,可是却从卫师爷的叙述中,从他那两颗从毡帽后头露出的小眼睛里惊恐不安的光中知道,闹红真不是玩的。不过,我也算知道这位卫师爷到底是咋回事了,虽然厚厚的毡帽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我却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而胡小个子对卫师爷的辩解却持怀疑态度:“谁把主家的老婆搞了也不会承认,这又不是能摆到台面上的事。可是你卫师爷编的谎话也太不圆了,你主家是大官,官官相护,我就不信为了两个学生娃娃你主家还能担那个风险,给你说叫你跑,你是主家的啥人,你主家能替你担杀头的风险?打死我我也不信。”
我又觉得胡小个子的分析也有道理,哪有当大官的肯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己担风险呢?
卫师爷说:“信不信由你呢,反正我说的是事实。”他的话听着不太硬气,可惜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然我就能进一步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一路上说说闹闹我们就到了老牛头山。在这里会面是卫师爷想出来的地方,我们要求对方到狗娃山来,他们不敢来;他们要求我们到县城去,我们不敢去,于是卫师爷就想到了老牛头山这个中间地带。通向山上的路口没了老牛头的伙计看守,青石条铺成的路铺上了雪,像是白玉铺成的。天气不好,没有人上山拜菩萨,山上山下一片寂静空灵,四野除了我们三个人再见不到人踪。
卫师爷说:“钱团长他们已经到了。”说着指了指山路上的足迹。
我问他:“你咋断定这是钱团长他们的脚印?”
卫师爷说:“你看么,这脚印大小都是成年男人的,拜菩萨的都是婆娘媳妇,很少有男人拜菩萨的;再说了,这个天气谁还会到这个荒山野岭上来,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就加快步伐上山,胡小个子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好像我随时都面临危险似的。卫师爷爬到半山便气喘吁吁,我说歇歇吧,卫师爷就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岩石上。胡小个子站着四处观望,卫师爷说:“没事儿,你放心,今天绝对没麻烦,就算他们想搞鬼,也不敢在这。”
老远看到了菩萨庙,庙门外头有两三个人朝来路眺望着,看到我们就扬声喊:“呜嘿嘿,来的是尕掌柜吗?”
我就回应他们:“呜嘿嘿,是哩!上面是钱团长吗?”
上面说:“是哩!”
于是上面的人迎了下来,我们也加快步子迎了上去。在庙门口不远的地方我们会合了。对方一共来了三个人,最前面的自然是钱团长,长得没什么特点,黄黄的一张四方脸,四十岁左右,个头跟我差不多高,不肥不瘦的中等身材,穿了一身保安团的棉军装,鼓鼓囊囊跟我的大棉袄差不了多少。我注意到他没有背枪,也许带枪了掖到了腰里,外头看不出来。另外一个是个瘦子,也有四十来岁,留了一撮山羊胡子,戴了一顶看上去挺高级的水獭皮帽子,穿着皮袍子,袍子的衣襟处露出了里头的羊羔皮,看样子是城里的士绅,经过介绍我才知道他居然就是县太爷,姓惠。第三个人年龄很小,穿着保安团的军装,上衣太长,衣襟吊在膝盖上,跟在钱团长的后头亦步亦趋,一看就知道是钱团长的马弁。
我们相互抱了抱拳,说了些头一场雪下得真好,你们来得早让你们久候不好意思,久仰久仰之类的白水话儿,就相跟着来到了庙里。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是那帮假尼姑打扫的还是他们事先安排人打扫的,那股子冲鼻子的臭味也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香火的浓烈味道,比过去那股臭味更冲鼻子。
庙后面的山洞现在成了待客的场所,可能是专门为那些烧香、送钱求菩萨保佑的香客准备的。宽敞的山洞清扫得纤尘不染,各样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在正中的空地上笼了一炉子炭火,炭火上坐着茶壶,水已经开了,呼噜噜朝外面冒着热气,白色的水蒸汽冉冉升起,冒到洞顶的岩石上又凝成了水珠。我们分宾主坐定之后,一个尼姑就出来替我们斟茶,看到这个尼姑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尼姑看到我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尼姑正是那个问我们只给一个伙计当媳妇还是给所有伙计当媳妇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尼姑袍子,头上戴了一顶跟卫师爷的毡帽有些相似的尼姑帽子,头发却没有剃掉,硬塞到了帽子里头,把帽子撑得鼓鼓囊囊像一颗熟透了的大南瓜。看样子她给自己留了后路,没有剃发,一旦碰到合适的人便下山还俗,有点像守了赝品待价而沽的古董商人。
“我说昨天夜里菩萨前头的灯花咋就跳个不停,她们都说今天来贵客呢,果然尕掌柜来了。好久不见,尕掌柜越发英武壮实了。”
假尼姑太会说话了,给我斟茶的时候一杯茶还没斟满她就已经把这段话说完了。给卫师爷斟茶的时候她又说:“卫师爷也来了,今天重逢卫师爷气色红润,精神得很,看来跟着尕掌柜比跟老掌柜过得好。”
卫师爷已经把毡帽的边子卷了上去,露出了那张寡皮脸,可能是天冷冻的,也可能是一路爬山热的,脸色果然红扑扑的看上去精神很好。让假尼姑一说卫师爷的脸就更红了,不但红,还涨了起来,活像刚刚让人家扇了十个耳光。
给我们一一斟好茶,假尼姑就退了出去。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是我眼花,也许是我的幻觉,我觉得她退出去的时候给胡小个子使了个媚眼儿。过了一阵胡小个子也出去了,又过了一阵胡小个子回来了。我问他干吗去了,他说撒尿去了,我却发现他背来的包袱没了,看他的样子他不想多说,当了外人的面我也就住嘴不再追问他了。钱团长盯了我说:“我实在没有想到尕掌柜居然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英雄出少年啊。跟尕掌柜相比,我们这些人真是老朽了。”
惠县长也跟着点头:“英雄、英雄,老朽、老朽……”好像他是一堵钱团长随身携带的回音壁,专门用来给钱团长的话制造回声。从那以后我在心里就称这位惠县长为回音壁。
我头一次面对面接触他们这种人,心里有些发虚,根本弄不清楚他们这些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客套,只好也跟着说:“钱团长跟父母官一起接见我,让我受宠若惊啊。”说完我偷觑了卫师爷一眼,他微微点头,我就知道自己应对还算得体,自信便像潮水在胸膛里溢得满满的,转念一想,老子本身就是土匪,土匪就得有个土匪的样子,何必非要跟着他们假充斯文,再说了,老子是掌柜的,哪里有掌柜的说话还得看师爷眼色的?于是我又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老子就是来交朋友的,既然你们不辞辛苦大雪天跑到这里来会老子,想必跟老子一样也是希望交老子这个朋友吧?”
钱团长跟回音壁面面相觑,他们实在难以接受我给他们当老子这个事实。我也挺理解他们,感到根据年龄我确实没有给他们当老子的资格,就替自己解释:“我说的老子不是说我是你们的老子,我说的是写《道德经》的老子,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像老子那样,讲究中庸、无为,别整天打打杀杀的,说实话,杀人一点都不好玩。”
老子的《道德经》我爹活着的时候逼迫我背过,他说那是正经书,必须得背下来。我爹在做学问的问题上非常极端,他认为是“正经书”的就恨不得叫我全都背下来;他认为是“闲书”的,我连摸都不能摸。他说的闲书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等等。我曾经暗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脱离了他的管辖范围之后,所有正经书我都用来当手纸,所有“闲书”我都拿来当宝贝。如今我虽然没能把所有的“正经书”拿来当手纸,却倒真的把“闲书”当了宝贝。
钱团长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