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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乜斜着他问:“咋吓唬呢?”
“第一步我们先想好要啥东西,要钱,我们派人给他捎话,就说限定他几天之内把大洋还上,时间到了拿不出大洋就每天杀他一口子。要是光想报仇,就问他要自己的命呢还是要家里人的命呢,要是要家里人的命就拿自己的命来换,要是要自己的命我们就把他一家老少都杀了然后把人头给他送过去。”
胡小个子骂他:“你这就是记吃不记打,刚才不是说好了不伤人家的人么。”
对胡小个子李大个子可不会服软,马上回骂他:“你就是个实心子红苕,我说了这是吓唬吓唬李冬青,又不是真的就要杀他的老婆娃娃呢,真是猪耳朵听不懂人言语。”
胡小个子还要再跟他计较,四瓣子跑进来报告:“尕掌柜,卫师爷回来了。”
奶奶把我从刑场上抢出来回到狗娃山以后,被李冬青跟政府军打散了的伙计们慢慢地也都重新聚拢到狗娃山上,可是却一直没有卫师爷的消息,我们在给被打死的伙计们收尸的时候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有人说他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不知道跌到哪道沟里早就让狼吃了,又有人说他跑回西安城里藏起来了,还有人说他投了李冬青。这些都是传言,谁也证实不了。有时候我还会想起他来,伙里只有他跟我识字,有许多话也只有他跟我能说得明白,别的伙计觉得他有点孤傲,不太跟他亲近,也唯有我跟他有点感情。听到他回来了,我便急忙起身出去看望他。卫师爷站在窑洞外头正在跟围着他问这问那的伙计们说话,他并没有想象中逃难的落魄,穿了一身蓝布大衫,人反而显得年轻了。脸上有了肉,脸色也黑红黑红的看上去很健康。看到我他连忙趋过来跟我打招呼,还伸出手要跟我握。我们那会儿根本不习惯这种握手式的洋礼节,见面致意都是自己跟自己握手:握着拳头相互之间晃一晃便算致礼了;再说了,像我跟他这种关系,都是一个伙里的,见面还要行礼致意,不但麻烦,自己跟别人看着都会觉得难受,这段时间没见想不到卫师爷倒学会了洋派。我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一把拉了他的胳膊肘子说:“你还活着呢?真叫人担心死了,你活着怎么也不通个消息。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到窑里说话。”
回到窑里,奶奶跟胡小个子、李大个子纷纷起身跟他打招呼,奶奶说:“你还活着呢?真叫人担心死了,你活着怎么也不通个消息?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奶奶这么一说我跟卫师爷都哈哈笑了起来,奶奶奇怪地问我们:“你们笑啥呢?我说错啥了吗?”
卫师爷说:“不是奶奶您说错了啥,我笑的是尕掌柜不愧您养大的,连说话都跟您一模一样,刚才一见面他跟我说的就是您刚才说的话,好像是你们商量好了一起对我说这话似的。”
我问他:“这么长时间你在哪藏着呢?有人说你死了,有人说你跑到西安去了,还有人说你投了李冬青的保安团。”
卫师爷说:“我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中央军攻上狗娃山,大家都晕头转向,实在顶不住就开始乱纷纷地撤退。我跟着别人瞎跑,跑到后面山上,藏到一个崖畔畔下头,想等到天黑了再想办法逃出去。等到天黑,我刚一冒头,就让人家发现了,原来人家在崖上头安了个哨,我刚好撞到枪口上。那些真坏,也真狠,根本不问,见人就开枪,一枪打到我的肩膀头上,枪子把我从崖上掀到了沟里,多亏沟里茅草深,我才没有摔死。后来我挣扎着从荒山野岭往山外头走,也说不上走,连滚带爬,好不容易从山里头出来了,我就到处打听你的下落,这才听说你让李冬青捉了,要杀头呢。奶奶一走了之不见踪影,你又叫人家捉了,伙里这下是真的完了,我只好到处混日子,这里给人家教几天塾学,那里给人家记几天账,好在伤不重,过了一段日子也就慢慢长好了。可是在哪里也混不安稳,前几天听老百姓说狗娃山的土……伙里又兴盛起来,尕掌柜还活着,我赶紧往回跑,到了山下头碰到李大个子手下的伙计问了准信,才敢上山来见你们。”
奶奶说:“让我看看,你的伤留下啥残疾没有。”
“没事儿,没伤着骨头没伤着筋,已经长好了。”卫师爷说着扒开衣裳让我们看他的伤口,果然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块疤痕。
奶奶说:“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么,人也胖了,脸色也好得很,是不是遇上啥好事情了?”
奶奶提到好事情,我发现卫师爷眼神闪烁,看到我注意他,赶紧又低了头整理着刚才解开的衣领子说:“唉,亡命天涯哪里有什么好事情,不过没饿到肚子是真的。”
我说:“啥话都别说了,告诉灶上给卫师爷添个肉菜,吃过饭我跟你好好谝一谝,你识字懂道理,把你这些日子在外头听到的看到的事情好好给我说说。”
那天晚上我跟卫师爷谝到天边露白。通过他我才知道,世道果然变了,日本鬼子已经打进关内,山西、河北、山东、河南、安徽到处吃紧,日本人几乎占了半个中国。全国掀起了抗日高潮,国共两党结成了抗日统一战线,联合起来打日本,到处都成立了抗日组织。山西、陕西跟河南交界地区的共产党的八路军、冯玉祥的西北军、山西的牺盟会还成立了抗日同盟,跟日本鬼子对了几仗,各有损伤,日本鬼子也没能占到多大便宜,眼下处于僵持阶段,听说日本鬼子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展开全面进攻呢。我告诉他,李冬青勾结的中央军把狗娃山祸害惨了,二娘还有许多伙计都被打死了,我们抓住机会想报仇,没想到李冬青到黄土峪打日本人去了,结果把他一家老少都捉来了。
卫师爷连忙问我:“你没伤他家里人吧?”
我说那当然,我咋能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婆娘娃娃呢。卫师爷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我问他有什么好,他说没有伤李冬青家人就好。我说我要是把他家人都杀了给二娘报仇呢?卫师爷浑身一震像是谁在他屁股底下放了钉子噌地站了起来:“那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我说那有什么使不得的?他能杀我的婆娘娃娃我为什么就不能杀他的婆娘娃娃?
卫师爷说:“不是时候,情况也不尽相同。现在人家带了兵打日本鬼子,你别说杀人家的婆娘娃娃,就是把人家的婆娘娃娃抓来都不对。二娘虽然是因为他勾结了中央军来清剿狗娃山被打死的,可李冬青终究没有亲手杀她。当然他也脱不了罪过,这件事情我们本来是占理的,可是现在我们就一点也不占理了。人家在前方打日本,咱们在后面抓人家的婆娘娃娃。传出去不但老百姓骂你,抗日同盟肯定也不会饶过你,弄不好你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汉奸。”
我不能不承认卫师爷说得有道理,这个可能的结果我也想到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就这么把他们放了,等于大雨天和泥砌墙白搭工,而且我们的安全也失去了保障。如果不放他们,我们就成了祸害抗日军人家属的罪人,不但受人唾骂,还会成为所有抗日武装的对头。李冬青的家人成了滚烫的山芋,捏在我手里,扔也没法扔吃也没法吃,我尝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黄土峪在县城西北八十多里,距狗娃山也有八十多里,狗娃山、县城跟黄土峪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如果画成地图,狗娃山、县城、李家寨子是地图下方的一个三角,县城、狗娃山、黄土峪是地图上方的三角形,把两个三角形的底边并起来,就构成了一个菱形。这几日黄土峪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即便我们躲在狗娃山上,远离战争的炮火硝烟,也不时会从山下传来黄土峪战况的种种传说。我问卫师爷,日本鬼子到底有多厉害,卫师爷说他也不清楚,反正中国人迄今为止没有打过胜仗。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变成了三九天的石头,冰冷冰冷地窝在腔子里难受得要命。如果我们中国人跟日本鬼子从来没有打胜过,那么中国不是很快就要亡国了吗?卫师爷看出了我的郁闷、焦虑,安慰我说:“我说没有打胜过是指最近这些年。明朝的时候,日本鬼子也经常侵略我们,那时候日本鬼子叫倭寇,刚开始我们也是叫他们闹的没办法,后来出了个戚继光,把倭寇杀得丢盔弃甲,剩下的都赶回了东洋大海。从长远看,中国人必胜日本鬼子必败,这是没有疑问的,看看历史就知道了,我们中国经过了多少外来侵略,到头来还不是中国还是中国,中国绝对不会亡国。”
我也不是一点历史知识都没有,我反驳他:“中国怎么没有亡过国?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都知道的,宋朝让金人抢了半壁江山,后来又让蒙古人彻底灭了,全中国人都当了亡国奴。明朝让满清灭了,中国人又都当了亡国奴,这一回当得更长久,一下子就让满族人统治了二百多年,这还不是亡国?”
卫师爷说:“当时是亡国了,后来还不又恢复起来了?这就是我说的,中国永远是中国,没人能亡得了她。占得了中国一时,占不了中国一世,最终占中国的那些外族反而是自己被灭了。蒙古人还算幸运的,虽然剩下的是全世界最穷的地方,好赖还有个蒙古国,满人得到啥了?”
……
我没心跟他讨论这些已经远离我们的历史,我更关心的是黄土峪的战事,还有就是眼下我得白养活的李冬青一家老小。我跟卫师爷闲聊中问他:“你估计黄土峪能不能打胜?”
卫师爷的回答让我凉了半截:“肯定打不胜,我们这方面也清楚这场仗肯定打不胜。”
“明知道打不胜还打什么呢?”
卫师爷拿了个柴棍棍在地上画了一个脸盆大的圆圈,又在圆圈旁边画了一个鸡蛋大的长条条:“这个大的是我们中国,这个小的是日本,我们就是一块大西瓜,日本是一只菜虫虫,你想,菜虫虫想吃西瓜,它吃得下吗?所以,小日本咬我们几口,我们暂时没办法,可是它要是咬得重了,即便是西瓜也能用瓜汤汤淹死它狗日的。黄土峪这一场仗打不胜下一场可能就会打胜,总不能眼看着小日本像逛他们家花园子一样在我们国土上耀武扬威吧?再说了,只要打仗就得死人,双方都得死,我们能多杀一个就是一个,就算我们两个人换一个,十个换一个,日本鬼子也换不过我们。要是全中国人都起来打日本,日本鬼子就得准备全死光才能占领中国,话说回来,他们都死光了,还能占得了中国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又敞亮了许多。确实,这么算账,我们即便每次都打败仗,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我们,因为我们国家大,人口多,经打,不像小日本,就那么大点地方,就那么多人口,耗也得把他们耗死。我忍不住又问他:“你说李冬青这一家老少我该咋办呢?”
卫师爷笑了,说:“尕掌柜,这个话你问了我多少回了。”
确实,李冬青一家老小现在成了我的心病,就这么养活着我不是养不起,可是我就怕夜长梦多,万一他的家里人在我这儿出个什么事情,别说我不杀他们,就是他们自杀上一口两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卫师爷刚回来的时候劝我马上把人放回去,我想了两天两夜,同意了他的意见。奶奶跟胡小个子也说该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回放过李家娃娃,下一次就没这么便宜了。”这是奶奶的话。等到要放人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让李大个子把李家寨子烧了个精光,送回李家寨子他们也没地方安身。放人就得往县城送,不送半路上出了事还是我的罪过。可是县城我又绝对不能去,去了弄不好就得让保安团的兵缠上,而且我的面子也下不来,让人家一说尕掌柜把人家家人捉了又吓得送了回来,那今后我也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了。
放人还是不放?放怎么个放法?不放又会有什么后果?我在犹豫不决的煎熬中找不到办法。反倒是李冬青一家子倒好像过习惯了,李冬青的儿子跟伙计们的娃娃混在一起玩得畅快;李冬青的老婆好像跟胡小个子的老婆格外投缘,居然有事没事的还跟着胡小个子的老婆学起了山西梆子;只有李冬青的老妈整天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奶奶劝她别怕,我们不会害他们这一家老少,就是等着李冬青来给我们个公道呢。李冬青他老妈说我不是怕你们,我是担心我儿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李冬青他老妈告诉我们,日本鬼子恶得很,烧杀掳掠还专门祸害妇女,武器也好,打仗也狠得很,不怕死,这一回李冬青可能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