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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课
这孩子以为柳琛是他爹杀的,所以不敢伸张,所以任凭差使。
可韩覃知道的是,柳琛到渡慈庵是还是活的,是喝了她熬的药汤以后死在她手中,如了与庵中的尼姑们众口一辞非说是她毒死的,她就算反驳,只怕唐牧也不会信。就算唐牧信了她脱了她的罪,柏舟怎么办?
每每忆起大哈一手扔柏舟下山崖的那一幕,韩覃就遍体发寒。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却不能不顾及柏舟的命。
她如今恰就是借着这几厢里的糊涂,要利用唐逸替自己把柏舟救出来,一出口,自然仍是拿唐世坤来威胁他。
俩个孩子前后脚跟着巩遇上楼,因一排排皆是包房挡了自然光,楼上两排廊道中处处设着佛龛,龛室中一尊尊皆是纯白玉雕成的伎乐飞天,或反弹琵琶,或轻姿漫舞,皆是南北朝时代的秀骨清像,每尊雕塑下面供一盏油灯,暖光衬着白玉分外动人。
巩遇到楼梯口就不再往前,将唐逸与韩覃交到一个与唐逸年龄相当的小仆童手中,叫他带他俩继续往内。唐逸脚步放的格外慢,凑近韩覃低声说道:“这地方我都没有来过,也不知是荤的还是素的,今天我必不能全囫囵的回家去,咱俩这回要好好开个眼。”
韩覃亦叫这地方的神秘勾起些好奇,问道:“何为荤,何为素?”
唐逸低声道:“荤的就是有女人相陪,素的就没有女人相陪,单喝茶。”
韩覃恍然大悟,瞪他一眼不再说话。两个孩子随那仆童一直走到这廊道最末端时,仆童才上前去轻敲房门,随即听到里头唐牧的声音:“进来!”
唐逸伸长脖子叹了一气,韩覃的心更悬提到了一处。她一把抓住唐逸的手低声哀求道:“无论如何,替我圆个谎。”
仆童已经推开门等着,唐逸与韩覃两个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相互推让,终究是唐逸先进门,韩覃后跟进去。这包间里铺着软毯落脚无声,分里外两格用花格扇隔开,外阁恰好能望到窗外大街,唐牧想必就是在外阁窗边坐着时看到的他们。
他今日穿着绯罗圆领官服,腰上束着黑朝带,头上却不戴幞,此时在右手边罗汉床上盘腿俯势坐着,相对的圈椅上坐着两个年龄略长的男子,见唐逸进来,起身拱手道:“这是唐孙少爷?这位是?”
唐逸忙回礼道:“见过两位大人。”
他指着韩覃道:“这位是福建柳家来的我小姑母。”
韩覃忙敛衽屈膝行礼,这两人见唐牧有私事要议,忙退到了包房外。
等人走了,唐牧上下打量过一身仆童服的唐逸并簪乱发散的韩覃,见他两个齐齐跪在地上低着头,皱眉问道:“你们刚才怎么回事?”
这个谎该怎么圆?
唐逸回头去看韩覃,见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本本分分望着地上的绒毯,抬起头道:“小姑母今天要去绸缎庄挑料子做衣服,我……”
韩覃打断唐逸接过话头道:“方才行到西长安街门上,我身边的丫环夏奴指着对面一辆马车说,那车里一个尼姑抱着个孩子,只怕是那些假扮尼姑拐孩子的人拐子们,所以我情急之下便下车去追,想要把那孩子救出来。”
她追车一路,想必唐牧在楼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至于妙凡想必他也看到眼里,这时候必须半真半假的说,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唐牧点头,估计是信了,随即又问唐逸:“你怎么也在?”
唐逸笑了笑道:“我今天休沐,恰好也想出来逛逛。”
唐牧手中顽着一串青金石串珠,盯着唐逸说:“我记得前几天在外院与乐博士一起吃饭,第二天恰值你休沐,这才过了几天,你又在休沐?”
唐逸已经轻咬着牙,许久才实言道:“我是逃课出来的。”
唐牧拍那青金石串珠在小茶台上,起身就给了唐逸一脚:“你什么时候学会逃课了?”
韩覃叫唐牧这一脚吓的倒抽了口冷气,结结巴巴凑上前护住唐逸,眼泪巴巴劝唐牧:“二舅,是我叫他出来的,我想叫他陪我去书店逛逛选几本好字帖想要临帖而已。”
唐牧见瘦瘦小小的外甥女叫他这粗暴的行为吓的恍若惊兔,不敢再动粗吓到她,只得收摄怒气俯腰盯着唐逸审夺:“果真如此?”
不等唐逸再开口,韩覃又道:“我跟着几个侄女们上了两天家塾,不但夫子讲的文章不能懂,连字也写的没她们好。我是她们的长辈,样样都不如她们怕要叫她们笑话,才想要寻几幅好帖来临。阿难本是不来的,我千万央求他才肯陪我出来。”
唐牧自然不好糊弄,也知韩覃是在揽罪,他温言劝韩覃道:“你且到门外等一等,待我问完阿难你再进来好不好?”
韩覃怕他还要再打唐逸,摇头道:“不行,二舅会打阿难的。”
唐牧不再多言,一把抱轻飘飘的韩覃起身,径自将她提到门外关上房门,回头才问唐逸:“怎么会有锦衣卫的校尉跟着你,说!”
唐逸自然知道唐牧不好糊弄,自己若不祭出点血本来只怕他不能信服,此时装出个痛心疾首的样子闷声说道:“我爹连着三天没回家,我听我的同学毛通说他爹前两天办公差,恰见我爹在澄清坊附近一个赌场里赌钱。我娘整天哭的什么一样,我也心有不愤,就问毛通借了几个校尉欲要去把他捉回家去。”
他从毛通那里借校尉是真,因他自己对韩覃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所以也没有对校尉们说过详情,这事情就算唐牧问到锦衣卫镇抚使毛通那里也能说得过去。
唐牧气的在包房里内回走着,他自然也知道唐世坤在外赌钱吃酒养外室当纨绔,但唐逸是个好孩子,恰又生在唐世坤膝下。
他不能叫唐世坤害了唐逸,又不好下手去干涉侄子的私事。
回罗汉床上坐了,唐牧重拈起那青金石串珠在手中道:“开门叫你小姑母进来。”
虽不过是茶楼包间,这房门却十分沉重厚实,韩覃乍耳如兔的听着,却全然不知内里唐牧与唐逸在说些什么。方才那两人并那小仆童也不知去了那里,这廊道内空无一人,唯有壁龛内叫灯光照耀着的无声伎乐飞天们。
不一会儿仆童领着一手缠着绢帕的傅临玉上楼,韩覃迎上前问道:“姐夫,你的手可有大碍?”
傅临玉摇头,扬了扬手才问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今日要见柏舟?”
韩覃叫他盯着很不好意思,想他一个文弱书生为了替自己追柏舟叫人几乎伤了性命,低声道:“对不起。”
傅临玉咬牙叹气:“好死不死竟然叫唐牧看见了,要不要告诉唐牧那个老虔婆的事情,叫他从京中调人端了那老虔婆的老窝?”
韩覃忙道:“不可,柏舟还在她手中。就算唐牧抓住如了,那怕是杀了她,于别人都好,于柏舟了?如了会先杀了柏舟的。”
再说,她还会诬陷是自己杀了真正的柳琛,到时候她也性命难保。
傅临玉问:“你们是怎么圆的谎?”
韩覃叹了口气,见傅临玉凑过来忙低言说起来。
她才说完,恰见唐逸拉开门,先就奔过去问道:“二舅可有打你?”
唐逸摇头否认,不敢多言。
见唐牧仍是沉脸盯着自己,韩覃人小心大却还想要护全唐逸,又上前跪下辩解道:“确实皆是甥女一人的错,二舅莫要再责罚阿难。”
“既然你是去追人拐子,抓到后为何又把她给放了?”这才是重点。
韩覃此时觉得自己再演下去,只怕能将假的都演成真的。她讪然一笑才道:“我们抓了那尼姑下来,问过才知道,她不过是趁着马车拥堵的时候抱了抱路边人家的孩子,待路通了先就还了人家的孩子才赶马驱车,车中根本没有什么孩子。”
唐牧揽过韩覃,自她掖下摘下帕子来,将她脸上方才沾湿的泪痕并额间丝丝往上渗的汗珠一并擦净了,才又重将那帕子还给她,指着隔壁道:“已经是中午,你们吃过饭自去书店选些好贴,然后四处逛逛再回府去。我这里还有事,就不陪你们吃饭。”
韩覃与唐逸俱是如蒙大赫,开门见傅临玉苦着一张脸在门外站着,相对一眼心又悬提了起来:还要这一个圆谎圆的好,今日之事才算能了。
两人在隔壁包房临窗位置坐下,唐逸虽方才吃了唐牧一记窝心脚,此时却已全然一幅无赖样子,双手往圈椅背上一搭朗声道:“爷爷我今日也要好好享受享受,否则怎对得起小爷爷那一记窝心脚。”
韩覃还悬心着傅临玉要怎样圆谎,虽明知听不见依旧耳朵乍的兔子一样听着,她嫌唐逸絮叨叨吵自己不能听到,吸气白眼怨道:“闭嘴!”
恰几个小跑堂端着托盘进来送菜,菜是糟鹅、甜酱瓜茄并一盘白灼虾,另一人一盅鱼翅。唐逸挖了几筷子米饭扮到鱼翅中泡着,劝韩覃道:“死不死也要先吃了饭才有精神,你也别忧心了,傅临玉那小子奸着了。”
韩覃摇头道:“你不懂,那老虔婆拿我弟弟做要挟,今日我们一击不得,也不知她要怎样报复我。”
“老虔婆是谁?”唐逸放了筷子试着问道。
☆、六指
韩覃道:“就是渡慈庵的如了,声言自己救了柳琛的那个老尼姑。”
既然替她挨了一回打,唐逸自觉自己可以碰触一些这小丫头的底线,遂尝试着问道:“关于如了,你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点,好让我心里有个底,托人再去查此事。”
韩覃果断摇头:“相信我,那绝计不是你想知道的。”
唐逸自然知道韩覃身后肯定牵扯着很复杂的关系,她身后那些人想图的,也肯定是福建柳琛所带来的那笔巨款。但他怕的,仍然是自己的父亲唐世坤,怕他贼心不死又要图谋一回。唐逸怕自己正费力的替唐世坤解决着眼前这个麻烦,而措手不及的,他又再搞出更大的麻烦来。
*
隔壁房中,一袭绯罗官服的唐牧临窗站着。阳光照洒在他修挺的圆领官服上,衬着他略略清瘦的形体温暖柔润。但他浓眉轻簇,侧首望着傅临玉时却有种慑人的严厉之态。
唐牧今年也才二十岁,只比傅临玉大两岁。但不知为何,傅临玉总觉得唐牧温润表面下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戾性,他看不透他,也摸不准他的脾气。顺着方才与韩覃通过气的话讲完事情原委,便一直垂头等着,等唐牧发话。
“老太太要你跟世宣成亲?”唐牧忽而问道。
傅临玉见他不追究方才在外面发生的事情,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答道:“是!”
“回头推了,只说你这里不方便!”唐牧果断说道。
傅临玉一滞,许久才问道:“先生能否告诉学生,为何不能成亲?”
唐牧一步步走到傅临玉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我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等你做完,我自会作主,让你们成亲。”
傅临玉叫唐牧盯的心一直往下沉着,却也连忙点头道:“是,临玉谨凭先生吩咐!”
等傅临玉走了,唐牧又唤进巩遇来。他仍临窗站着,站了许久,似是自言又似是对巩遇说话:“巩遇,你让兆和去替我细细查一查那渡慈庵,另,再去打听打听柏舟是谁。还有,把傅临玉给我盯紧了,这小子最近似乎有许多事皆瞒着我。”
巩遇应过,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方才那两位又走了进来,唐牧随即换了笑脸,请这两人入座。
*
车到唐府西边角门上还未停稳,大少奶奶文氏已经扑了过来,她上前一把抓住唐逸几乎是整个儿拽下车,先检视过混身完好无损,才气的甩手打了他两巴掌:“我把你这个不争气的,竟也学会逃课了。”
二少奶奶寇氏上前托开唐逸回护到身后,温言劝道:“大嫂,孩子只怕也有苦衷,这是府外人又多,回房了你再细问好不好?”
文氏冲过来还欲要打,唐世宣已经护着唐逸往家里去了。文氏回头盯着才下车的韩覃,一双眼睛里欲要喷出火来,恨恨盯了许久才匆匆转身离去。韩覃打起精神到品和堂去应付一回唐老夫人的体贴与盘问,用完饭回到叙茶小居时月亮都升了起来。
她进院子见院中豁然开朗,那一丛丛的竹子全部齐根劈去,游廊两边皆用黑布蒙着,显然做工只做到一半,只怕明日外院的工人们还要进来收拾。
才进书房,韩覃便见书案上摆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还搁着一样东西。字帖从她怀中哗啦啦的滑落,她几乎是软脚扑到桌前,拈起那点东西的时候同时自己也一跤甩滑在地上。
除了她们母女几个,没有人再能认识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柏舟右手上的第六指。柏舟生来右手六指,小指外还长着软软一只六指,内里软骨,亦有甲盖,一寸多长的小指头,显然是叫人齐根砍去。韩覃翻了几翻趴起来捡起那张纸条,上面书着:你每玩一次花样,我就剁掉他一根手指。你若还敢借外力相要反抗,但叫我查觉,柏舟死期既至。既你心意不诚,往后除非财产到你手中,否则再无机会得见柏舟。若你明天再不行动,明晚还有一根手指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