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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昊临死的时候,嗓子已坏不能言的时候还劝她不要去找韩复,也就是说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叔叔韩复娶了高太后的侄女为妻,顺着这条线,她也很可能是高太后的人。他自己都快死了,却还在担心她回去之后要死在韩复手里。
想到这里,韩覃再也忍不住,反握着李昊的手哽咽道:“二郎,我没有去阜财坊,我去了一个叫龙头山的地方。那里有满山的樱桃树,还有一眼清清的泉眼,我春日在那山上摘樱桃,夏日在那泉里洗衣,秋日还要收二茬稻子,等到了冬日,关起柴门升起一团火,腊肉熏香,我便围着火堆纳鞋底,世间无任何事能烦扰到我,好不好?”
她边说,李昊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过了很久,才吐了个好字。
“记得看顾好我们的孩子!”李昊紧了紧韩覃的手,眼角渗出一颗泪来。
韩覃心中如有刀割过,无声哽咽了两声,回握着李昊的手。
那一世她初入东宫的时候,李昊刚十三岁,才从皇宫庆慈殿中挪出来。她当时应当是在查淑怡的手下呆了一年,之后才入的东宫,对外假说是京郊某家农户家的女儿。她自幼也是娇养的大家姑娘,后来入了大理寺,便是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有接触过农家生活,对于乡村的认识,也仅限于从京城往太原府时,一路那掠过的麦田。她此时回忆不起太多细节,但总算记得他曾追问过许多关于乡村的事情,在她一路假想的编造里,时常向往于要与她做一对农家夫妻。
正如刘太妃所言,李昊是个纯性孩子,韩覃所有的谎话他都深信不疑,此时在梦境中,果真以为于那最痛苦最焦急的时候,他的姑娘没有喝下剩下那半盏鸠毒,继而逃走,逃到一处青青田园,有泉眼可濯足,有火堆可御寒,还会照顾好他未出生的那个孩子,又吐了个好字。
韩覃摸着他的手渐渐回了温,亦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长舒一口气,将手从他下巴上取下来,轻声退到暖阁外,便见刘太妃一人站在门上等着。她道:“皇上的手像是回温了,睡的也很沉稳,太妃娘娘可要请御医们再进来?”
刘太妃自己进暖阁片刻又退了出来,府军指挥使恰在殿外檐廊下跪着。她捉韩覃的手出门,问道:“外皇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指挥使答道:“锦衣卫已制服了所有番子,此时大理寺正在通查整个外皇城捉拿东厂督主马骥,皇上可有成命要开宫城门?”
刘太妃摇头:“皇上此时还在午睡,内皇城门先不开启,你只通传皇上的成命,所有番子一律格杀无论,至于马骥,捉住了就扔到大理寺去,等皇上睡醒了再下决断!”
韩覃见不远处那耳下有黑痣的牛素也盯着自己,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也算是给唐牧报个平安,转身便又叫刘太妃捉着进了大殿。仍是西暖阁,李昊仍还沉沉的睡着,脸色却渐渐正常了。刘太妃仍是坐到了炕床边上握过李昊的手,闷了片刻忽而道:“所谓孤儿寡母,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样子。”
偌大一座宫城中,唯有一个老太妃与一个昏睡在床的皇帝。所谓孤儿寡母,确实也不过如此。只要是人,无论天子还是平民,都需要很多的你牵我扯的亲眷关系。皇城这样大,若没有很多嫔妃与子嗣,唯有那些与已不相关的阉人与宫婢们,确实也太过空荡。
韩覃见外面奉了参茶进来,而刘太妃又扶起了李昊,便也坐到了旁边,先尝了一口才喂给李昊喝。李昊这时候已经有了意识,知道张嘴也知道吞咽,虽仍还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却也喝完了那盏参茶。她帮着刘太妃掖扶着李昊躺下,压好了被子,双双默坐着,直到外面天色擦黑时,李昊忽而动了动手指,又唤道:“瑶儿!”
刘太妃连忙招韩覃过来,仍是拍了拍她,自己转身出了门。韩覃反捏过李昊的手在手中摩梭了片刻,应道:“二郎,我在!”
李昊又是一笑,紧了紧两只相握的手。韩覃心中一酸还想安抚两句,却又遭刘太妃在肩膀上轻轻一按。她回头,便见除了刘太妃之外,还有个圆圆胖胖的小宫婢也跟了进来,对着她展了个略僵的笑脸。韩覃忽而会过意来,刘太妃这是想要等李昊醒来的时候,让这小宫婢呆在他身边,以此而为他们二人培养感情。
她起身悄步退了出来,便见刘太妃也跟着退了出来。她拉过韩覃的手捏了捏道:“今日宫城内的事,我一丝儿也不会透到唐阁老那里,唐夫人还请放宽了心,方才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你从未在皇上身边呆过,好不好?”
韩覃应道:“好!”
这刘太妃早晨还极力帮韩清和李昊拉拢,但到了傍晚,宫中一再生变之后,却也知道假借韩覃先宽慰昏迷的李昊,在他快醒的时候,又另换个胖乎乎神似庄嫔的宫婢进去。老太妃如此好的手段,也就难怪她熬死了一宫的嫔妃,到如今于乱中能稳住这座宫廷了。
“滚!”忽而西暖阁中一声暴喝,刘太妃与韩覃俱是吓得一跳。刘太妃捉着韩覃的手撩帘子进去,见那胖宫婢颤如抖糠般伏在地上,而李昊已经掀了被子正在自己找鞋子,连忙示意韩覃替他着靴,自己伸手就去扶他:“皇帝你才醒来,不好好躺着请御医们进来捉脉,这又是要做什么?”
李昊自韩覃手里穿好了靴子,伸了手等不到裘衣,又吼道:“为何无人着衣?”
廊下那一群小内侍们听到自家主子醒了,一溜烟儿的冲了进来。替他披裘衣的披裘衣,总发的总发戴冠的戴完,待正好了衣冠,他走到门上却又驻足:“朕今夜在长寿宫用膳,你们记得把膳食备到这里来!”
待他出门,出抱厦沿游廊走了,刘太妃自己又坐到了那炕床上,挥退了那胖乎乎的小宫婢,闷声自言道:“皇上的性子便是如此古怪,又犟又不近人情,普天之下竟无人能管得了他,我又能怎么办?”
眼看天黑,韩覃心中焦急的却是自己今夜能不能回家去。她如今对于前世有了零零碎碎的记忆,对这座宫城越发厌憎之极。片刻间四处宫灯掌起,将整座暖阁烘的温黄微暖,内侍们直接将三张膳桌又排到了暖阁内,进进出出悄无声息铺着织锦缎面桌布,又摆上一座座烛台,于主位,左右手分别置了三副餐具,瞧这餐具的摆法,应当是李昊要和刘太妃,还有她三个人同用晚餐了。
韩覃入宫第一别扭也不愿意见的,恰就是李昊。她有那一世和他一起死的记忆,而如今又已是唐牧的妻子,便不愿意多看他的痛苦与挣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就算他活的再煎熬再痛苦,她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他唯一能信赖的,依旧还是唐牧。
*
乾清宫中东暖阁,李昊阴沉着脸听唐牧讲述马骥带东厂的番子们入宫的经过。自从八月十五那场叛乱之后,锦衣卫被归到了大理寺所辖,也从此无谕不得进内皇城巡卫,而东厂虽因马骥的识时务而留存了下来,但也从此不得李昊信任,再没有了自由出入宫廷的资格。
他们大约是瞅准了年末各部间交接政审,查帐兑帐忙的焦头烂额的契机,买通外皇城门上的守军,直接冲进了外皇城。恰当时唐牧正带着几个辅臣在午门外第一衙门吏部审政,若不是他带着文臣们相拦,马骥带着番子们一路杀入内皇城,此时李昊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昊稳坐在那黄花梨嵌楠木五屏龙椅上,细白的双手紧攥着椅背,木了许久道:“慈宁宫那位不知何时趁乱出宫,跑了。”
唐牧自然也早知此时,扫了身边的陈卿一眼,陈卿连忙跪了回道:“启禀皇上,八月十五宫变时慈宁宫中的总管太监冯运机趁乱出逃,而后一直潜逃至今,臣等推断只怕是冯运机凭着旧关系买通宫门,接走了高太后也不一定。我们大理寺会竭力追查此事。”
实际上高太后这趟走的蹊跷。内外皇城之间进出由府卫守卫,就算高太后的人能买通内皇城的门,外皇城却是由锦衣卫来守卫,高太后能一路出宫城,就必得要把府军卫和锦衣卫的人都买通,那锦衣卫指挥使唐逸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此时陈卿再把世上查无此人的冯运机拉出来顶罪,也仍是想推掉唐逸身上的罪过。
唐牧看李昊面色仍然阴沉,也附合道:“三大营如今已把守出京各个路口,京城所有城门全部关闭,想必就算高太后出宫,也不一定能逃出京城。至于王治那里,废文帝已死四十多年,生时连在册的儿子都没有,更遑论孙子。皇上尽可放心,这不过一群阉人异想天开,想要犯上做乱,不过几日臣等就可将他们尽诛于道旁!”
李昊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待两位臣子皆退出殿,这才站起来问身边的内侍:“方才朕命你们所备的衣服在何处?”
那内侍捧了件松绿色绣金丝团龙的拽撒过来。这拽撒为大襟右衽,下幅为马面裙,中系金镶夜明珠腰带。他着好衣服却不戴冠,待内侍们捧了通体透明的穿衣镜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束腰,收身,是比白日那套红衣有了许多英气,他紧了紧袖腕,吩咐那内侍道:“摆驾长寿宫!”
*
宫廷里要吃一顿饭,礼节繁复程序繁多。三拼成的膳桌上于烛台两侧先摆出各类雕龙转凤的看菜,接着便是各类青橙、大橄榄、佛手等颜色靓丽的水果,比之看菜要略低一层,再然后才是中空置热水的双层盘,要等到皇上内席前一刻,才会把食盒内的各种菜品摆上去。
韩覃眼看着看菜都已经摆的琳琅满目,情知自己今夜是要宿在宫里了。炕床上的短脚高腰小几上摆着几样点心与茶,她从中午起就未吃过饭,此时也觉得饿,拣了块桂花馅的酥点就着茶水与刘太妃默默的吃着。
殿里殿外皆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忽而一阵沉沉脚步声隐隐而至,韩覃在怡园时夜里等唐牧回家,听他的脚步声熟的不能再熟,此时心中欢喜,将那半块点心塞到嘴里,一口茶水冲送下去,才取帕子揩了嘴,便见有宫婢打帘子进来道:“太妃娘娘,唐阁老在外求见!”
刘太妃与韩覃对视了一眼,一笑道:“看来唐阁老放心不过,要来接你回家了!”
韩覃掩不住欢喜,连忙穿好了鞋子,已见唐牧已经走了进来。他连披风都未卸,裹着一身的寒气,在门上远远对刘太妃行了个礼,便伸出手,只待韩覃奔过去。韩覃递手给他,在那温热干燥的大手中终于寻得心安,又与刘太妃辞别了一番,这才相牵着手出了长寿宫。
如今除午门外各处城门皆着重锁,他们要从后往前,穿过大半个宫城才能出宫。雪停后一轮明月升起,这建筑相隔太远而又空阔的皇城中风吹过来格外的寒冷。韩覃将一双手都交给唐牧握着,说起话来牙都在发抖,她先问:“今日马骥叛乱的事,你是否并不知情?”
唐牧用力握了握韩覃的手道:“出宫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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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李昊披着裘衣在长寿宫大殿外的抱厦中默了片刻才进殿,一路进了西暖阁,阁中灯火辉亮,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他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及致将整个暖阁扫了一眼,从屏风到坐榻,再到临窗的炕床,墙角的自鸣钟、各类摆假,一路扫过来,便听刘太妃道:“方才唐阁老来接,韩夫人便回家去了,只是那韩清姑娘要怎么办?仍还锁在慈宁宫中?”
李昊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转身坐到内侍拉开的椅子上,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顿时摆了上来。试菜的小内侍用银箸一道道的尝着,尝完了便默默退了出去。内侍挟来什么,他便吃什么,面上木木呆呆,吃了几筷子扔下牙箸,伸手接过热帕子揩过了唇,挥退了内侍道:“把韩清姑娘从慈宁宫放出来,送到永宁宫去。”
高太后从慈宁宫逃脱,之前接触过的人唯有韩清。刘太妃也听人报说李昊将韩清关在了慈宁宫,心知他必是在怀疑韩清,此时又听李昊这话的意思,是要把韩清纳入后宫。后宫少嫔妃,此时能有一个皇帝自己能看上眼的女子自然是好事,但要纳韩清也实在太过诡异。
刘太妃猜不透李昊的心思,却也点头道:“好!”
她又试问:“可是要给嫔位?”
李昊勾了勾唇角却是冷笑:“只充做秀女叫她呆着,莫要冻饿死了即刻,你派些得力的人过去时时盯着,莫要叫她到处乱跑,更莫要叫朕撞见!”他说到这里,狠捏拳头砸了下桌子,起身一阵风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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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出了午门,唐牧便揽腰将韩覃抱起。韩覃捂手在他脖子里替自己哈着热气,回头看那宫门沉沉合什,回头长长叹了一声:“谢天谢地,我总算从里头出来了!”
外宫城犹还是戒备重重的锦衣卫,韩覃环抱着唐牧的脖子,便听他道:“李昊为人太过固执,一颗心牵在那庄嫔身上,于别的妇人不肯多看一眼,也不肯再接纳旁人,这样的人,怎堪为君?”
他显然十分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