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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对带兵官的问题他一句也不回答。
带兵官焦躁地拍着桌子,大声地喊,用刑,用刑。一阵皮肉被烧焦的臭味从牢房里飘出来,田岎晕了过去。
带兵官拨拉着田岎湿淋淋的头,咬牙骂道,混蛋。
问题在田岎的一个伙计那里得到了解决。伙计说,在蒸包子的时候,田掌柜会给水里放一些蜈蚣,然后加上白矾和香料,那样蒸出来的包子就会很香。田掌柜说,月亮牙山上的人都是这样蒸包子的。
人们紧张不已,死亡变得随时都会降临,毒蜈蚣唤起了北征士兵的恐惧,他们齐刷刷地聚到广场缠着管家,连一向最为冷静的牧师们也去了,牧师们穿着黑色的长袍,把双手放在胸前不停地祈祷。
很显然,事情并不简单。
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用放了蜈蚣的水蒸出来的包子是不是有毒。管家让人把你喊去了,管家问你,北边人是这样蒸包子的吗?你听管家说完,沉默不语,所有人望着你,人们把所有的希望压在了你的回答之上,呼吸都不敢,静等着你说话。那些从北边逃难而来的人也趴在主人家的墙头上,探着脑袋向广场上张望。
第二部分你是不是叛匪?
你仰起头,声音洪亮地说,乡亲们,是的,我们月亮牙山是这样蒸包子的。在这一瞬间,你的目光扫过广场上所有人,人们放松下来了,脸上露出极度紧张后的红晕,慢慢地就全部散去了。在人们散去后,你跟着管家进到城堡里面。在城堡的密室里,你对管家说,在月亮牙山,还没听说过蜈蚣能用来放进水里蒸包子的。我只知道我们那的猎人会把煮过毒蜈蚣的水放在野猪出没的地方,野猪闻到气味会来饮水,野猪喝过这种水之后,会上瘾,会顺着气味往猎人的陷阱里跑。管家老爷的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小声地说,我敢肯定,艰难的战争开始了。
带兵官进一步加强了对田岎的审讯,带兵官问,田岎,你是不是叛匪?
田岎不说话,他将头撇了过去。
带兵官气狠狠地抓着田岎的头发,大喊,说,说。
村子监牢里所有能用得上的刑罚都用上了,带兵官甚至连用绵羊舔舐脚心这种古老得久已丢弃的方式都试了,可田岎依然没有开口。他看起来一心求死,青色的面容上毫无表情,眼睛微闭。
带兵官为此想尽了办法。
不过最后,一个狱卒还是让田岎说话了。事情说起来有些滑稽,这个狱卒因为怀疑田岎的包子有毒,就天天跪在田岎面前哀求田岎赐予他解毒的方法。狱卒说他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呢。田岎被狱卒的话弄欺骗了,他对狱卒说,吃了他的包子的人并不会死,但是会上瘾,身体会渐渐地变得虚弱,用放了蜈蚣的水蒸出来的包子会像鸦片一样让人逐渐丧失理智失去健康,直至再也没有力气干活,无法走上战场。
把飺芥煮着喝,就能除掉你的瘾。田岎说。
狱卒对带兵官回忆说,田岎说完这句话后,连续地念叨了几个罪孽、罪孽,从此他再也没有开过口。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我爹迅速地将这个信息传向首都,几天后首都的秘函到了。秘函说,以前为田岎的包子做过检验的那个专家已经畏罪自杀,总统和将军对此都极为关注,他们着令我爹尽快严惩这一案件,以平民声。
经过和珍太太、管家以及带兵官的讨论,我爹决定对田岎实施绞刑,同时把他的所有家产收归政府所有。
在这里,我们再来说说那次农民起义吧。
这个国家已经建立很多年了,制度和传统是多年延续下来的,总统是国家的最高权力代表,将军统领着全国的军队,负责着国家的内外安全事务。另外还有一个名义上要对国家大事做出决策审议的议会,议会里的议员由各个地方的长官、内阁部长以及一些社会名流担任。长期以来,总统和将军都处在一种明争暗斗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也许在刚建国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六年前,现任总统上台,那是一个年轻的总统,他拥有多个大学的学位资历,是个学识渊博而且精力充沛的人。可是对于治国他却并无经验,他招揽了一批年轻人在政府里面,不断商讨着改革的事情。他们宣扬说,我们必须改革,要不改革的话我们只能越来越落后,直至最后被别的国家吞掉。而政府元老项策将军对总统改革的事情却怀着不同的意见,项策将军觉得现在的国家国泰民安,且无外敌,所以并无什么需要改革之处。总统和项策将军的矛盾在总统大力推行改革的政策下越来越尖锐,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想把对方扳倒,这样一来便没有人再有精力去思考国家的事情了。三年前,北边山区发生了大规模的山洪水灾,许多人在那场水灾中家破人亡。这事传到首都,几个月过去了也没人过问,只有一个总统府文书被派去视察灾情。那个文书从北方转了一圈后,据说北部长官舍不得钱,文书的北部之行没得到好处,于是他就在向议会写的灾情报告上做了文章。报告说,北边的灾情并不严重,水只不过冲走了几头耕牛。议会对此深信不疑,取消了原本准备实施的救灾行动。灾民们得不到救援,相继发生了严重的饥饿和霍乱,人们成群成群地死亡,山涧河流到处都有尸体,最后甚至发生了食尸的事情。
农民起义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起先他们只是在黑龙的带领下袭击附近寨子里的乡绅,为灾民们夺取一些食物,他们的袭击遭到了乡绅们的强烈反击。为了能够抢到粮食,黑龙向农民们宣扬,要吃饭就得战斗,就得把粮食从那些富人手里夺过来。要吃饭的口号吸引了很多人,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形成了一支人数近千的队伍,进而逐步消灭了敢于反抗的乡绅武装,有了简单的武器。遭到失败的乡绅跑进县城,调来了县城里面的政府军。然而养尊处优的政府军并不是农民军的对手,他们像被掐住了尾巴似地节节败退,不要一个月就被全部赶回城里缩着不敢出来了。
政府军在撤退的时候顺带掠夺了沿途人们的粮食,毁灭了几乎所有不能带走的有用东西,他们按照北部长官的指示,决不能让一粒粮食落到农民军手里。农民军得不到粮食,饥饿逼迫他们攻向县城。
农民军攻城持续了三个月之久,不过他们最终没能攻下县城,冬天的寒冷以及食物的持续缺乏造成了大量人员的伤亡。人说,那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身体抽搐,口吐白沫地死去,于是他们不得不放弃攻城,转而向北部茂盛的山区撤退。
大家知道,那次起义失败了,起义首领黑龙的头颅已被我爹送往首都,起义军被消灭殆尽,国家和北部长官都发布了地方重归和平的安民告示。
很多年以后,一个记者曾就这次失败的起义来采访我。他把我从我的黑房子喊出去,在阳光灿烂的旧城堡南面,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录音机,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先生,听说您是以前地方长官的二儿子,那您见过起义首领黑龙吗?我嗫嚅着嘴巴,我想说,我没见过。事实上我确实没有见过黑龙,我只见过提在士兵手上装着黑龙头颅的血淋淋的包袱。不过我没那么说,如果我那样说了,他一定会失望,我可不能叫记者失望,因为村长对我许诺说,只要我的回答能让记者满意,我就可以得到一份红烧肉吃。我已经几十年没吃过红烧肉了,我真想尝尝,想得一连几天都睡不着觉。我对记者说,我见过,在我第一次运送粮食去北方的时候我就见过黑龙。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喜欢走动喜欢旅游,我在山里打猎的时候,就是北部长官为了感谢我爹的粮食邀请我打猎的时候,我看见了黑龙。他个子很高,脸上干干净净,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有大胡子,对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喜欢学习,喜欢唱歌,喜欢和他的士兵一起跳舞,他是个聪明而伟大的人。我这样说完,焦急地盯着记者的脸,他的表情预示着我是否能顺利的吃到那份红烧肉。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我只是为了一碗久违的红烧肉编了一个故事,没人计较我的故事是否完美,他们只是出于对那段历史的好奇而已,没人会认真去追查它的真实性,而我也只是在利用他们的好奇而为自己挣得一份红烧肉,仅此而已。
第二部分举行一次隆重的纪念仪式
果然,记者走后,村长给了我一份红烧肉,虽然不是很多,我没用几口就把它全部消灭了,不过我还是十分感激那个记者。吃过红烧肉的那几天,我浑身都是暖乎乎的,胃里装了个小火炉一样的发热。那份红烧肉几乎要把我的生命点燃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一连几天都喜气洋洋的,想找人说话,找人下棋,找人去远处的那些苹果园里去玩耍。总之,我为那份红烧肉兴奋不已,这件事情向我展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我并没有彻底的丧失价值,至少我还能用自己的记忆赚得一份极为难得的红烧肉吃。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有记者慕名而来。他们说距那次失败的农民起义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为了不让现在的年轻人忘记那次起义,国家决定为此举行一次隆重的纪念仪式。在此之时,人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回顾历史,而我正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最有说服力的历史标本,没有谁比我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我不断地向记者们重复我编的故事。刚开始的时候每来一个记者村长都会给我一份红烧肉,可是记者渐渐多起来的时候,村长却不再信守他的承诺了。村长对我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村子食堂里的红烧肉还不被你一人吃完了,那样我不是没得吃了。没有了红烧肉,我接受记者采访的兴趣大大减弱,记者采访的时候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动情了,而是懒洋洋地应付他们。事实上我确实是累了,经过了红烧肉洗礼的胃再也经不起那些酸酸的野菜的折磨了。我故意把故事简化,将人物说得没有血肉,缺乏感情,甚至在面对采访的时候打哈欠、挖耳朵、抠鼻孔,最后,我干脆躲在自己的小屋子装病不出,完全拒绝采访。
我的消极阻挡了许多记者,可是这并不能让所有记者都打道回府。一个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的年轻女记者在村子里住了下来,她每天都到我的屋子来看我,不厌其烦地站在我的床前和我说话,于是我忍不住下床接受了她的采访。
阳光明媚得很,年轻女记者在我面前摊开纸张,纸张白花花的,散光。很奇怪她没有录音机。她看看我,问我可以开始了吗?我说,你问吧,想怎么问就怎么问吧,我虽然老了,可是我的记忆是新的。年轻女记者笑了,她的钢笔在纸上刷刷的写着。她看起来是个负责任的姑娘。
在我把自己编的故事全部讲完之后,她叫住了我,她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一听鱼肉罐头,递给我,我把罐头接了过来,口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说,小姑娘,你真是个好记者。看来我这次接受采访的做法完全对了,这个时代人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真是太困难了。她抬起头问我,你知道一个叫做田岎的人吗?据说他曾经卖过包子,他的包子做得很棒。
田岎,我当然知道田岎。我说。他是个北方人,从月亮牙山来到我们这里,那时候他是个包子铺的掌柜,人们都喜欢吃他的包子。
这还是第一个主动和我谈起田岎的记者,其他记者根本不知道田岎,我向他们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一脸迷茫。
不过,姑娘我告诉你吧,我并不喜欢田岎,他是个混蛋,十足的混蛋。我接着说,面无表情声音低弱地说。现在,我老得连愤怒的时候都能不露声色,我的意思是说,田岎是个不应该被忘记的人,他理应留在人们心中。只可惜,在这个世界之上,人对阴暗和龌龊的东西的遗忘总是那么的轻易,而只把若许辉煌的瞬间记载了下来。
他们说田岎是个英雄,他是那次失败的农民起义的将领,从北部山区逃了出来。记者说。
这些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天知道。我说。
要不他为什么要来村子投毒呢?
姑娘,你的问题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不能再给你编故事了,我不知道,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说完这些,我准备起身回到我的小屋子去了。在转身的时候,我没有忘记那听鱼肉罐头,我拿上了它,从女记者的目光中消失掉。
田岎的绞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实施的,村子里已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