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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道:“我叫青霭,他叫沙飞。刚才打碎了阁下一只笔洗,都是那家伙不好,连笔洗也偷。”沙飞道:“你懂什么,那是龙泉窑的精品,比寻常金银可值钱得多。”
紫颜微笑道:“原来是冰狐、雪狸两位神偷,久仰久仰。”沙飞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发现,再被你抓着,也算不得神偷。”紫颜一想,说的定是长生了,笑道:“哦,你以为他是普通人么?被他发现可不丢脸,也算是你的福气。”
他说了两句,似是有点热了,从玉枕下抽出一面掐花银丝团扇,孔雀罗的扇面上织金闪褐,如彩色烟霞于他掌上翻腾。漫不经心摇着扇子,紫颜斜斜靠在锦垫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听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窍的肉身恹恹地看这人世。
青霭盯了紫颜看一阵,便觉眼力不济,对这妖冶艳媚到毫巅的人儿,竟无法久视。她慢慢感到这屋子里有股压抑的气氛,她的精气神渐渐全被眼前这男人吸走。她不晓得先前是怎样抓起紫颜要挟的,连回想那一幕都像是前生。
沙飞也突然懒得说话,就想在地上找个空隙坐了,抬头仰望对面这人的脸。紫颜的脸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爱看,越看越觉得甘为仆役,哪怕为紫颜驱使,豁出这条命也是痛快的。
紫颜用扇子掩住了唇,目光锁住这两个痴痴的人,轻笑道:“没听过我的名字不打紧,今后你们就知道了,我是这天下最难惹的人。”他温柔地凝视青霭的手,“你此刻走出门去,手就会一寸寸烂掉,唉,我的衣裳有毒,可不是人人能碰的。”说完,又瞥了一眼珊瑚七宝屏风,叹息道:“我就爱在收藏品上涂抹疯药,要是你的夫君不幸失心疯了,回来求我可能有得救。”
说完,他坏坏地笑了,比懵懂顽童恶作剧更鬼祟张狂的一张脸,在扇子底下笑得肆意狂虐。
青霭整个人完全呆了,木偶似地讷讷说道:“一切全凭少爷做主。”她听了长生的话,也唤紫颜少爷。
紫颜听了,便有几分欢喜,瞧瞧沙飞,道:“你呢,肯不肯应承我,为我办一桩事?”
沙飞点头如捣蒜,恨不能生就飞毛腿,马上出去替他办好,忙不迭道:“能,能。”
人呀,到底易为强势所欺。紫颜心下浮过一丝笑容,一指桌上的凉茶,“喏,你们喝了就没事。”
两人连忙走过去倒茶,咕咚咕咚喝了,并没当解药来尝,却只当是少爷的赏赐。二人喝得心眼明亮,人一激灵,仿佛什么咒语解了。再看紫颜,没有先前的神秘,也就是个净瓶杨柳般清丽的人。
心下的敬畏仍有。两人在下首站好,沙飞恭敬地问:“少爷有什么事想打发我们做?”
那人依旧像调皮的孩子,呵呵笑道:“我叫你们喝茶,你们就敢喝?这水可是会哑人的。”
青霭、沙飞面面相觑,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又觉他说笑的样子真是好看。分明是老练成精的人,却能这般稚气天真,他似于年月中纵横跳跃,一张脸幻过无数表情。
逗弄够了,紫颜回到正题。
“熙王爷府里有块龙嬉朱雀佩,你们想法子替我偷出来。”他晃了扇子沉吟,“我可把沙飞扮作常在熙王爷跟前走动的大红人,至于青霭姑娘,要是想做王爷的爱妾或爱婢,也无不可。”
沙飞恍然大悟,想起依稀有紫颜这么个人物,是巧手易容的大师。王爷的名头虽大,他的好奇却盖过畏惧,想见紫颜如何改扮,将自己彻头彻尾变作他人。这一想心思活络,由此衍出了偷天换日的心。
他瞥了青霭一眼,要是换过一张面容,亦可叫她迷醉倾倒,该是多么有趣。
这便是入套的螃蟹、上钩的鱼,不愁他不应。紫颜含笑放过沙飞,抬眼看着青霭,低低地道:“熙王爷的侧妃晴夫人,有间琳琅轩专置各样珍奇珠宝,青姑娘可想亲眼去瞧瞧?”
“少爷在和谁说话呢?”长生手持鱼竿,心却仍留在紫颜那处。萤火和他并肩坐了,一旁的鱼篓里满是鲜活乱跳的鱼。
“无非是贼吧。”
“啊!”
“怕什么,连照浪城主都不放在先生眼里,其他的人……”萤火的鱼竿一顿,凝在空中,“有时,真想见他害怕的样子。”
长生轻笑起来,紫颜受惊的样子确是很难想像。他是那种至柔也至刚之人,但绝不会轻易让人看到怯弱的一面。
可是他和萤火都想保护紫颜,虽然那是紫府中最不需要保护的人。
“你说,他们在说什么呢?少爷为什么不许我们听?”说到底,他不想被拒绝在外,多少次他不都是在紫颜身边伺候着,与少爷一样俯视来访的客人。
在这里沉闷地钓鱼,他们真是太闲了。
“如果有生意上门,先生就会让你去买一支香,那时,你就会听到这回的故事了。何须心急于一时?”
萤火笃定的神情令他讨厌,好在长生见过他惊慌失措。唉,事不关己的时候,萤火这个人还真是冷漠。
他念头一转,想到蘼香铺的老板姽婳。每回只收故事,不要银子,换一支离奇的香。她家的铺子开得极近,像守着紫府的一只石狮。这个神秘的丫头究竟是什么人?她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张脸孔?
“锵——”一声脆响从紫颜的厢房传来。长生拍去衣上的泥尘,笑逐颜开地道:“少爷叫我,我去了。”萤火望一眼鱼篓,提起来手一抖,一股脑倒回湖中。
他和长生哀怨地对视,彼此看到了对方的心声。在这吃素的紫府里,几时能美美地吃上一顿鲜鱼啊!
长生到紫颜厢房的时候,紫颜起身换过冰纨雪衣,姗姗走来。他手里托了一只白玉盘,里面盛了绛红的杨梅,艳艳如火。
“喏,这是火骊珠,难得的珍品呢。”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曼声吟哦道:“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
长生挑出一枚尝了,甜中带酸,这一吃竟舍不得放下。
“那人走了吗?”长生记得屋里有贼,就问。
紫颜垂下眼帘,“家里少个做力气活的人,我差他办事去了。你吃点杨梅,不多会儿想就该回了。”
长生一惊,岂能随便就差遣陌生人,不由瞪着紫颜道:“为什么不叫我去?”
“哎呀呀,都说了,是力气活。”
长生闷闷地吃梅。齿间摩擦,梅中渗出的酸意越来越浓,刺激得口涎横流。
没过一盏茶工夫,外面喧哗声动,长生赶到客房门口,见一个瘦瘦的男子正指挥仆役们往里搬家什,身旁立了个眉目爽利的女子,两人身形差不多,风姿卓越,相当般配。
紫颜拉了长生一同走进房内,掀开帷幔,看他们把一张描金穿藤雕花凉床放进去。等仆役们退下,那两人立定了向紫颜行礼,长生小声问紫颜:“难道刚才有两个贼不成?”
紫颜却不答,指了华丽的帐幔和雕床,笑眯眯地问长生:“天气热了,我换了新家什,你看可好?”
当了那两人的面,长生摇头,“不好。没过几天就换,老是以为跑错地方,我不习惯。”
紫颜想了想道:“呀,你居然不腻味天天住同一间房子,穿同一件衣裳,这可不好。我们学易容之人,就是要喜新厌旧。再说,真的是天热才换的呀。”他嘴里嘀咕了一下,“我怕来易容的客人太热嘛。”
喜新厌旧。长生恨恨盯了那两个新来的人看,长相虽不够俊美,可是,有少爷在,他们无疑都会出落成美人。喜新厌旧,哼!他撇过头去,道:“又没新客人,你换什么呀?”
“谁说没有?”紫颜招呼那两人,“他们就是。青霭、沙飞,你们来,见过长生。”
长生一听是客人,反欢喜起来,附和道:“好,天是热了,有了凉床,也好干活。少爷,我要去蘼香铺么?”
青霭闻言,拿出一包东西递与紫颜。长生看他一点点打开,轻淡略带苦味的香味弥散开来,正是出自姽婳之手的熏香。连他卖故事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长生莫名悲愤,恨不能上前咬那女人一口。
“浮生若梦啊——”紫颜悠然地慨叹。他手中的香忽地燃起来,像雾霭缓缓漫溢,飘过那两人的鼻端。
紫色的香孤高寂寞地竖立,像炎夏里一条清凉的影子。
沙飞和青霭立在一面落地铜镜前端详,恍惚中印出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样。
“记住,你叫莫雍容,你是晴夫人。”
那么,真的莫雍容和晴夫人在何处?两人探询地看向紫颜,他高深莫测地微笑,不理会他们眼中的疑问。于是两人便也安然,他们就是莫雍容和晴夫人。
长生郁结的眼始终盯了紫颜的手,易容结束后,他拿起案上的针刀膏粉把玩。心里想的,是早早学会这技艺,不让那些俗人占了少爷的心神。
紫颜摸出两卷画,惟妙惟肖的正是莫雍容和晴夫人,现下,这两人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沙飞仔细端详画作笔力,道:“这是傅传红之作罢。”青霭凝神细看,喃喃自语:“听说他一画千金,果然不枉。”说完,两人彼此讶然一望。
长生微觉诧异地抬头,这两人说话的气度不像是贼。
紫颜笑道:“傅先生和紫府略有往来,这两幅画用一支笔相换,真是好人呢。”他并没有说是什么笔,但三人心中俱知它价值连城。
“为什么……我们说话……”沙飞、青霭意识到不对。他们的举手投足有了微妙的变化,身手依旧灵敏,但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慢一点,再慢一点。
“就当是一场梦吧。”紫颜的声音柔柔荡荡,那一截香烧不完似的,袅绕在他手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便贪一场欢,做一回别人。等你们返回这里,梦就醒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
莫雍容,官居五品,翰林学士。此刻他身穿朝服,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宽袖大襟斜领,气势威严。晴夫人披了大红缠枝芙蓉二色罗窄袖褙子,曳地长裙宛若祥云,整个人就似一束绢丝,婷婷玉立。
青霭向沙飞微笑万福,“原来是莫大人,久未见了。”
沙飞还礼笑道:“夫人一向可好?”
青霭幽怨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大人来得少,又怎会见到贱妾的笑颜?”
两人眉目流转间,尽是深深情意。紫颜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倒解了我心中一个谜。时辰不早,我安排你们去罢。”
长生早放下了那些易容物,呆呆地看着三人,不知发生何事。他感觉不对头,这和以往的客人不同,他们的心意只在紫颜的一念之间。
但是这香,浮生,竟可令人如中邪,如附身,如傀儡,成为另一个魂灵的载体。可是,青霭与沙飞明明有着清醒的心神,未被控制。长生心里有太多疑问,最难开口的一句,便是——少爷,你是人吗?
两人各自坐上一乘藤竹丝卧轿去了。轿夫不知从何处来,要把他们带到何处去。紫颜和长生站在门口,看黄昏的暗色吞没两人的踪影。
“做贼,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紫颜悠悠地叹息,突然欢快地道,“长生,我们该用晚膳了。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美味!”
长生赌气不问紫颜一句,要等紫颜亲口告诉他,为什么派那两人去,不肯派自己。
厅中的桌上摆了几碟素菜,今次,多出一罐粉艳娇嫩的花瓣,犹带晨露与清香。紫颜拾了一瓣放入口中,陶醉地闭了眼,发出满意的品味声。
长生奇怪地道:“少爷几时吃起花来?”
“呀,你不知道么,我只爱吃花,不过是陪你吃菜。”
长生目瞪口呆,“我也要吃么?”
“当然,你学易容,自然要吃。最后不服五谷,只喝朝露,吃鲜花。”
“冬天没花之时,难道饿死?”
紫颜想了想道:“那……就吃蜂蜜吧。”
长生痛苦地惨叫。没有肉吃已经很残忍,如今连素菜也要剥夺,还有水果……水果能吃吗?
“唉,你想吃就吃吧。花生果,果是花之子,吃便吃了。”紫颜看透他心思似地道。
不知道那两个人怎么样了,长生这样想着。
两乘轿子载了莫雍容和晴夫人进了熙王府,从前后门分别入内。莫大人刚从宫里回来,想来求见王爷,可惜王爷出门赴宴去了,莫大人便独自坐在栖逸斋里等待。
晴夫人请香归来,梳洗后想请王爷共进晚膳,丫头传话说王爷不在府里。晴夫人想了想,说有串耳环遗在王爷的冱泉轩,去取来再用膳。
书房里笔墨纸砚都是难得之物,宝光盈目,只是见过了紫府的气派,莫大人并不吃惊,负手踱步,四处都走了走,没有看见那块龙嬉朱雀佩。
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