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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道:“那曲子甚好,仅是满载忧思,你可说过,那是你额娘喜爱的曲调?”
“回爷的话,那曲儿是奴婢年幼时常听额娘吟起的。”秦柔答道。
十三阿哥轻摇了摇头,道:“你额娘当是个善感易忧的女子。”
秦柔苦笑,神情略有些落寞。
此时福安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对十三阿哥道;“奴才给十三爷请安,贝勒爷在书房中候着十三爷呢,请十三爷随奴才来。”而后又对秦柔使了个眼色,示其到书斋后院服侍钮祜禄氏回房。
十三阿哥允首,刚提步,又回身对秦柔道:“若是唱曲儿,当要捡个暖和地方,大冷天的,莫要冻坏了一副空灵的嗓音。”
隧行。
秦柔福身谢过,目送了十三阿哥的背影向书斋去了,便起身往后院行去。
夜时,秦柔伺候钮祜禄氏宽衣拭妆。
“格格方才病愈,今儿又出了屋子,当心再受寒,早些歇下吧。”秦柔道。
钮祜禄氏似是全无倦色,低垂了眼敛,欲言又止,秦柔疑惑着亦不知如何询问,却闻钮祜禄氏低声问道:“柔甄,近年来你兄长可好?”
秦柔怔住。她对赫宜·柔甄的全部知晓,仅限于那一封进京的荐书,全然不识她竟有一名兄长。但秦柔疑惑的是钮祜禄氏何故突然问起其兄的近况。
秦柔答不上话来。
“瞧我这记性!”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他常年于江南任职,与你怕亦是多时未见了罢?”
秦柔只得恍惚地点点头。
“我尤记得他传的临字之道。”钮祜禄氏柔声道:“那时我阿玛命他教我习诗识书,我最恼的便是练字,都说女儿家的字当要细致秀美,我却总临不出那纤细的意味,他便执着手地教我。”钮祜禄氏停顿片刻,垂首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眸中莹亮,接着道:“他一身书卷气,清秀俊朗,字迹甚是秀雅。他总是笑称因师承于他,我那一手字,虽算得绢丽,亦带了几分男子的挺拔。”
秦柔闻之,念想中柔甄的兄长,当是一副清逸俊秀的书生模样。观钮祜禄氏语间微红的面色与眷慕的神情,秦柔猜想其嫁入贝勒府以前,曾与柔甄的兄长有着一段过往,正值豆蔻的年少男女,书房中的执手临帖,吟诗咏词,严寒冬日里携手踏雪,并向前行。或许是知晓身将不由己,二人未能互诉心意,却朝夕相对,眉眼之间,已是脉脉不得语。如此一来,秦柔便为入府至今钮祜禄氏对自己的关照与袒护找到了理所应当的根由。
“奴婢想,家兄身在江南,或许亦是时常忆起任师于格格的那段时日罢。”秦柔微笑着道,心中生出怜意。
“忘却也好,掩于心中也罢。”钮祜禄氏叹道:“别时便注定了不再相逢,想来当是不该再作思量的。”
秦柔欲言语抚慰,突然闻得房门敞开,寻声探去,见四阿哥步入厢房中,福安于其身后一面拢起房门一面向外退去。钮祜禄氏此下已褪去外衫,连忙以双手掩了自己双肩,行礼请安。
“奴婢给爷请安。”秦柔礼道:“格格正要歇下了。”
四阿哥不睬,径直入房中,行至钮祜禄氏身前,沉声道:“既是我府里的人了,有什么可遮掩的?”随即一把将钮祜禄氏拉起,一手紧紧擒住钮祜禄氏右腕。
钮祜禄氏挣了几下,手腕却被四阿哥握得更紧,疼得轻呻一声。
“我原是信了你心里不再藏着那人,今日见你临帖,才知你竟是将心思藏在了这手里!”四阿哥蹙着眉,目中怒意翻涌。
“爷请息怒。”钮祜禄氏哀声道:“苒儿从未敢有此念想。”
四阿哥冷哼一声,将紧握了的钮祜禄氏的手甩开,钮祜禄氏跌坐在地,秦柔连忙上前将其扶起。
“你入府时初次临帖,那份心意已是难以藏匿了。”四阿哥拉过将钮祜禄氏,肃目道:“我给了你时日,你却仍是忘不掉?”语间执起钮祜禄氏下颚,怒视其目。
钮祜禄氏落泪,不语。
“这贝勒府中不止你一个女人。”四阿哥低声道:“我亦无需费时待到你心甘情愿。”
四阿哥猛然拥住钮祜禄氏,伸手一扯,钮祜禄氏发髻即散,长发披落。秦柔的目光越过四阿哥的肩线,触及钮祜禄氏深锁的眉,她双唇颤抖,面色煞白,泪水不断自眸中溢出,目光似在逐渐暗然,却有微茫的流光时而闪烁,仿佛于绝望中尤怀着卑微的乞求。
秦柔感到自己面上已然布满泪痕,她不忍眼睁睁看着钮祜禄氏心怀难以割舍的前尘往事,却被迫从于自己并无眷慕的霸道男子,于是她起身行至门前的桌侧,捧起蓄满热茶的瓷壶狠狠往地上砸去。
茶壶轰然碎裂,滚汤的茶水四下溅起,四阿哥闻声松开钮祜禄氏,回身看向桌前一地碎瓷间跪立的秦柔。
“好大的胆子。”四阿哥经由秦柔的惊扰,方才的盛怒貌似已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晦胜似寒夜的冰冷。
秦柔低头跪着,感到四阿哥正一步步朝自己行来。
“爷,求您莫要降责于柔甄!”钮祜禄氏哀求道:“苒儿甘愿独自受罚!”
四阿哥至秦柔跟前,滞步。
秦柔屏息。
“给我到雪地里去跪着,天明以前不准起身。”四阿哥冷冷地道,其声寒若霜雪。
秦柔伏首领罚,四阿哥拂袖离去。
因黄昏后又降了场雪,到了深夜庭院中已是一片皑白。
秦柔于雪地中央跪立,既是受罚,便只是披了件褂子,本就是严冬,寒风瑟瑟,加之夜色已沉,更是严寒难耐,秦柔才入园中已是冷颤连连。跪了半个时辰,已觉不出分毫寒意,只感到一阵灼热自胸中涌上前额,顷刻间,细密的汗水布满面颊,如此又挨过半晌,热退,汗湿于冷风中皆干,秦柔唇色惨白,周身冰冷,意识逐渐淡去。
落薄雪。
秦柔隐约望见一名男子披了深黛色外袍,手中撑一柄浅杏纸伞,缓缓踏雪行来。她的视野愈渐模糊,已无从分辨男子的样貌,仅是闻得了他一步一步踩着雪,时深时浅,每一踏皆是闷闷的厚实的声响。她索性闭了眼睛只听着他的脚步,感觉他行到了她跟前,停步。
“往后莫要那般自作聪明。”四阿哥的声音传入耳中,“虽是秀女出身,眼下不过是个丫寰,当真该掂量一下自个儿的斤两。”
“爷教训得是。”秦柔依旧闭目,唇畔是隐秘的笑意,缓缓地道:“奴婢对贝勒爷不敬,自知该死,只是奴婢觉得爷深谋远虑,往后定能得到自身所想,现下步步为营,定不会急于求成。故格格此事,非一朝一夕……”
语未尽,秦柔觉得浑身已失了气力,冷热均无感知,脑中忽然瞬时霎白,下意识闭了眼向前倾倒,却感到一双臂膀接住了自己。意识近失,她竭力睁开眼,终是看不分明。仅是记得眼前的男子一袭黛色袍子,她倚着他的肩,竟感觉到意外的孤独而深刻的温暖。
拾肆·玲珑
入夜。
天色浅紫,风声呼啸,雪音不绝。宫女所居的偏院,庭内檐间均是掩了厚实的积雪。已是歇灯时分,举院幽暗中仅是一扇窗中透出昏黄的光晕。
苏小妩当值归来,离福曦阁时尚是正襟稳步地行着,临近侧苑,见四下渐无人往,便立了衣领,将袖口扯下掩住已然冻得全无感知的双手,一路跑着回了院中。至屋外,见了芸绱留的夜灯,胸中不由地一暖,心想此下芸绱当是已经歇下,苏小妩恐自己推门而入要扰其休寝,便微启房门,轻步行入屋内,而后将门掩紧。
芸绱却合衣于案前刺绣,见了苏小妩回来,未抬头,仅是淡淡地道:“回来了?”
苏小妩应了一声,沏了热茶捧在手中,望住芸绱手里绣着的锦帕,问道:“晚了,姐姐还不歇息?”
芸绱顿了顿,放下锦帕,合了双手摩挲着,又轻轻于两掌间呼了几口气,许是觉得暖了些,便又拾起帕子锈起来,一边答道:“明儿清早当值,起身时定又是寒冷难耐,我想了想,不如今晚索性无眠,待时辰到了便径直过去。”
“还是歇歇的好。”苏小妩劝道:“天寒地冻的,若是身子倦,极易病倒的,姐姐可要当心。”
“不打紧的。”芸绱道:“入宫这些年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苏小妩一时无语,仅是默默立着。
自夏日过后,苏小妩常为十四阿哥奔走侍奉,芸绱看在眼里,于福曦阁当差时,虽是仍旧对苏小妩提点有加,却终是淡漠了许多,以往的嘘寒问暖,关照有加亦仅剩了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每逢望见芸绱似是闪躲的神色,苏小妩心中黯然,几次欲与之促膝畅谈,却也不知当从何说起。苏小妩有些不知所措,偶有忆起,便是一阵悔意,那时于畅春园,若是自己不擅自到园子里游逛,便不将遇见十四阿哥,她亦不会一时冲动,想为芸绱争取点滴机遇,反倒让十四阿哥留意了她。深思下去,或许苏小妩本就不当呈上那新奇的冰物惹得主子关注垂爱,她应当凡事低调谨慎,安分守己,掩了全部的性情踏踏实实,低眉垂目地度日。如是她便再也不是苏小妩,她仅是妩儿,福曦阁里的宫女妩儿。她应当这样为了不得罪任何人,最终遗失了自己么,苏小妩于心底断然否决。
如此一番追溯,竟豁然开朗。苏小妩自觉无需于芸绱眼前有所愧疚或是低声下气,她未曾与之争过什么,更未从芸绱处夺得过什么,她听命行事,仅此而已。
“你歇吧,一日下来也倦了。”芸绱手中忙碌着,口里浅浅地对苏小妩道。
苏小妩褪了外褂,正要放下塌前的帷帐,闻得芸绱一声低吟,转身看去,见芸绱停了手中的绣活儿,以左手攥紧右手一指,放至唇边抿着。
“姐姐,可是扎到手了?”苏小妩走上前去,拢过芸绱的右手,便见殷红的一处血点。
“不碍事,你去歇吧。”芸绱将手抽回。
苏小妩于衣箱中寻出棉团与药油,固执地拉了芸绱的手,仔细擦拭包扎,后道;“这都伤了手,还说不倦?”
芸绱拾起方才绣着的帕子仔细端详,见其上并无沾染血污,垂肩舒了口气。
“姐姐看似格外珍爱这方帕子呢。”苏小妩道。
芸绱沉默片刻,目中似是泛起暖意,道:“我绣活儿做得少,算不得好手艺。”
苏小妩道:“姐姐过谦了,我看姐姐的绣工细致精心,所绣花案亦甚是与众不同。”见芸绱未语,却兀自抚着锦帕上的花样,若有所想,便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何人所绣?”
芸绱双肩一动,抬起头望向苏小妩,目光相接,顷刻又垂下眼去,未答。
苏小妩行至窗前,案前烛火于窗纸中投下侧影,她回身望向芸绱,道:“十四爷曾说起,他犹记得姐姐曾于长春宫侍奉的日子。”
芸绱怔住,望住苏小妩,恍惚闪避的目逐渐汇聚,百转千回,终于凝为春色。
“鬼丫头。”芸绱笑嗔着,眼里是苏小妩久违的温情。
初入宫时,芸绱十一岁。
红墙之内深似海,从此她告别了彩衣霓裳,只因宫女仅能终年素衣装扮,不施粉黛,不染唇红。她一身绿衫,容貌稚气未脱,却不得不掩起少女的烂漫笑意,仅能低垂眉目,随着太监嬷嬷们行于甬道,身姿拘谨,步态急促,甚至无暇驻足或是回首,望一眼紫禁城宏殿阔阕的棱形。她仅知晓,包衣世代为奴,奴才身份卑贱,便无抬头的资格。
但她尚且年少,便决心鼓起勇气昂首仰望一次,只此一次。于是御花园中,她孤注一掷般的抬起头来,目光触及一个少年的身影。亭台里的少年与她年岁相近,却衣装华贵,气宇不凡,他不经意的一瞥,遇到她的目光,他的眼里满是与生俱来的骄傲。直到听见太监们恭敬地请安,她方知晓他是当今皇帝的十四子,她来不及收拢荡漾的心漪,她的眼里映满了十四阿哥游移不定的神情。
入宫数日后,芸绱便绣了第一方锦帕,蔚蓝缎子,上绣翱翔的雏鹰,她想象着十四阿哥眸子里高远的天际。
识了宫规礼数,她于辛者库任职一载,其间无缘与十四阿哥照面。年末时她绣了第二方帕子,淡紫底色衬得一株鹭丝草姿态曼妙,她记得额娘说过,鹭丝草寓意梦中亦不可止的思恋。
十三岁那年,她被遣往长春宫当差,所侍的德妃雍容贤雅,仪态端庄。一日午后,她奉了茶至厅中,赫然望见下席的少年,白色锦袍,绯红佩玉,笑容风轻云淡,难以捉摸。她已然学会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呈茶,面无异色,却满心欢喜。那日后她数夜无眠,锈了一方白缎锦帕,其上是艳红的花簇。
于长春宫的第二年,十四阿哥识得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地唤她蓄茶,她便暗自欢欣了数日之久。岁末,她绣了第四方绢帕,桃红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