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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妩跪于钦安殿中。
为求诚心,祈福其间不尽食物,仅饮清水,为表虔意,仅单衣屈膝跪立,于大殿中央静心参经求福,昼不止,夜不断。殿中白日里有道人吟诵经文,当值太监亦常于殿堂内走动,入夜时分便仅留了苏小妩一人。夜沉风起,入春时分,尚有凉意,殿中灯烛摇曳,仅一单薄少女肃静跪立堂内,双目微颔,双手合十,背影亭亭而立,不眠不倦。
如此于钦安殿中长跪整整三日,由道人告之祈福之仪已圆时,苏下妩只觉已然耗尽了精神气力,眼前一黑,便瘫倒下去。
似是于深沉的幽暗间纵意沉眠了冗长的时日,苏小妩缓缓睁开眼时,感到一盏昏黄的烛火跃然睫畔,滢彩一般流转,难以捉摸。她蹙紧了眉,眯起眼定睛看去,方知已置身自己平日所居之处,芸绱席于方桌前,桌上灯烛轻摆。
“姐姐……”苏小妩轻声唤道。
“昏睡了整日,现下可好些了?”芸绱搁下手里的东西,柔声道。
“已无大碍。”苏小妩浅笑,唇畔微微扬起,仍是深显疲惫。
“这分明还是一副甚为孱弱的模样。”芸绱道:“于殿中长跪三日,粒米未尽,腹空体虚,加之夜染风寒,我看你当要好生歇息调养了。”
苏小妩淡淡一笑。
芸绱又道:“虔诚可贵,有你此份心意,格格必能沿途平安。”
“求得一路无恙,却不知能否庇佑格格心境畅然,至此安和无忧。”苏小妩感叹道。
“人的心思,连自个儿都管不紧的。”芸绱道,随即走到塌前,扶苏小妩躺下,将被褥掩好,接着道;“格格吩咐了,要你好生歇息,这几日无需当值了。”
苏小妩再度感到深重的倦意袭来,欲闭上眼昏沉睡去,迷离间见芸绱再度行回桌边烛前,手里托了一方碧草绿的丝绢,出神端详半晌,便抬手刺绣起来,针法娴熟连贯,一手游移般玲珑穿梭,落针精准细致,又似乎带着几分不舍的迟疑。
翌日午后。
苏小妩起身于案前蓄茶,忽闻扣门声响起,疑惑地行至门前低问,闻得小喜子低声道;“姑娘,是我。”
苏小妩推开门将其迎进屋内,见小喜子身后跟了另一名小太监,手里托了个木盘,上至一瓷碗,碗内所盛之物色泽深青,似是汤药。
“十四爷听闻姑娘连日为十格格祈福,仪后身子虚弱,特命御药房备了调养的药汤,由奴才送来。”小喜子道。
“谢十四爷体恤。”苏小妩道,言间犹疑地望向那碗汤药。
“姑娘,药需趁热服下方能见效。”小喜子催促道。
苏小妩不知是别扭或是略感蹊跷,仅是望着汤药不语。
小喜子见状,上前一步靠近苏小妩,轻声道:“爷对姑娘的心思,姑娘自是清楚,难不成还能害了姑娘你?”
苏小妩微一皱眉,接过太监递来的药碗,于小喜子的注目间缓缓饮下。
小喜子展颜笑道:“姑娘服了药后只需好生修养,余下的事儿爷自会为姑娘打点。”
语毕,便领了呈药的小太监匆忙离去。
……
暮时。
苏小妩感到一阵不适,服了小喜子送来的药,非但全无好转,反倒觉得身体愈渐虚寒,冷颤连连,取来镜子,望见自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憔悴不堪。
“怎么又下地走动?”芸绱推门进来,见了苏小妩先是一愣,而后责备地道;“让你好好歇息,你反倒越病越重了!”
苏小妩勉强一笑,道:“我知错了,这就回塌上躺着去。”
芸绱沉沉叹息一声,道:“你这丫头,着实叫人不放心,往后离了我,若是没遇到个能提点照料的人,该如何是好。”
“离了姐姐?”苏小妩一惊,“姐姐何出此言?莫非是格格远嫁后姐姐便能足岁出宫?”
芸绱沉默片刻,苦笑道:“傻丫头,格格远赴科尔沁,得有婢女陪嫁随行,我服侍格格时日最长,深知其所好所恶,自然是要同往漠北的。”
苏小妩怔住。,良久,方才道:“前夜见姐姐绣帕子,我尚在纳闷,分明岁末未至,为何姐姐再绣一方,如今是明白了。”
“我入宫至今,共绣了这十方帕子,借此寄托掩了多年的心事,现下即将离宫,这帕子便留下给你做纪念,可好?”芸绱望住苏小妩,微笑。
“妩儿不能收。”苏小妩药着头,泪落,“这帕子是……”
“本就是无望的念想,如今当要割舍了。”芸绱行至自己塌前,将多年来悉心收置的锦帕自木匣中取出,捧于掌中的一刻,她似是略有些惊诧,手中的帕子,一年一方,薄如蝉翼,未料数载所累,竟有了惹人无限眷恋的沉重。
苏小妩茫然地接过帕子,第一次看见芸绱的泪。
无声淌落。
距十格格出闺仅余数日,苏小妩病况仍未有起色,加之心绪忧闷,终日仅是于房中昏睡,连日来闭门不出,不进膳食。
她的梦境一片幽暗,皆是不忍触碰的回忆与畏惧展望的将来,她深锁了眉,蜷缩于自己营造的黑暗之楔,闭目不阅,充耳不闻,却仍是嗅到了心底涌出的一阵阵酸涩,她哽咽着醒来。未睁双眼,却感到一只手缓缓抚过她的脸,一只陌生的手,并非女子的纤细轻巧,那是属于男子的手,却以意外的全无粗糙,那只手温柔地拭过她的泪迹,风干的疼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又或许,是似曾相识的温度。
苏小妩睁开眼睛,十四阿哥瞳孔里的雾气弥漫到她眼里。
“十四爷……”她的声息梦呓般微弱。
“已是体虚成这副样子,勿须请安了。”十四阿哥道,“再支持几日,待十妹离宫……”
苏小妩闻之,惊醒一般地挣扎着起身,被十四阿哥扶住,她却固执地要直起身来,于塌前摸索着什么。
“好生歇着,你做什么?”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寻出那十方锦帕,恭敬地呈至十四阿哥眼前,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十四阿哥疑惑地接过锦帕,问道:“何事?”
苏小妩鼓起勇气,道:“求十四爷收了芸绱姐姐!”
“胡闹!”十四阿哥将锦帕撂下,站起身,面有怒色。
苏小妩急切地哀求道:“这十方帕子皆由姐姐为十四爷所绣,若是姐姐随格格远嫁漠北……”
“住口!”十四阿哥低喝道。
苏小妩略受惊吓,收了声,低垂眉目,双肩抽动。
十四阿哥轻叹一声,道:“你这是有意要枉费我一番心思?”
苏小妩抬头望向十四阿哥,不解。
“你可知道我为何差人送药来,这药又为何适得其反,令你病况加重?”十四阿哥望住苏小妩,一字一句地道:“我留了芸绱,难道要你随十妹去漠北?”
苏小妩顿悟十四阿哥所意,惊忧参半,仅是无力地瘫坐着,泪水麻木地滑落。
十四阿哥见状,语调柔和下来,道;“丫头,仅此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你。”
苏小妩望着散落一塌的帕子,已泣声不止。
“好生养病,我先回了。”十四阿哥转身将行去,又道;“十妹命你祈福,亦是有意留你在宫中,莫要辜负了她这番心意。”
房门再度掩上,苏小妩怔怔席于塌上,双目红肿。
五月初。
十格格以和硕公主之名,由大阿哥,三阿哥携军护送,起程远敷漠北,芸绱陪嫁。
当日,苏小妩卧床不起,竭尽全力对顺贞门外的锣鼓喧天漠然置之,她将自己埋进被褥深处,手里握了数方锦帕,闭紧了眼,沉眠。她疲惫不堪,惶恐不已,甚至无法面对芸绱道出怜惜临别之辞,她仅能迫使自己背负着莫名的愧疚昏睡着。
梦里。
落下泪来。
拾柒·荒草
转眼已是夏末。
秦柔着一身浅碧的衣衫行过回廊,至阁前,风乍起,伸手抚却额前发,忽见苑中一纤细侧影倚木而立。秦柔凝神看去,眼前一名玲珑少女,面若桃红,青丝如柳,淡紫裙袂,身姿曼妙,槐木之下,该女子垂首沉思,似有莞尔,日影迎面,只见其肤质剔透,粉唇晶莹,目中带了几屡羞怯之意,疑为天人,初落凡尘。
秦柔惊异于突如其来的陌生少女之美,正待思索其由来,便闻那少女一声娇唤,寻音探去,见四阿哥缓步行来。
“给爷请安。”少女音色稚气未却。
“怎会独自在此?”四阿哥面无波澜,声色沉敛依然。
少女乖巧一笑,答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方才痊愈,这便想着来赏赏园子,若是丫寰跟着,怕是要嘘长询短,不得安生了。”
四阿哥微微颔首,道:“罢了,但这身子仍要留神,莫再受了寒。”
“多谢爷关心,洳颖记下了。”少女福身道。
闻其名,秦柔方才忆起眼前的少女为耿氏,乃初入府中的侍妾,现下与钮祜禄氏同为府中众人唤作“格格”。秦柔见耿氏尚处豆蔻年华,容貌娇美稚嫩,加之方才亲眼所见一幕,想来日前所闻耿氏进府时日尚浅,却甚得四阿哥垂爱一事当属实情。
秦柔正凝神沉思,忽然感到四阿哥不见起伏却深不可测的目光迎面袭来,当即福下身子道:“奴婢给贝勒爷,格格请安。”
四阿哥冷哼一声,目光于秦柔面上扫过,遂提步向书斋处行去,秦柔与耿氏皆行礼目送。
待四阿哥行远,秦柔方欲起身,闻耿氏道:“你可是苒儿姐姐房中的柔甄?”
“回格格的话,奴婢是。”秦柔答道。
耿氏细致打量秦柔一番,道:“姐姐平日深居简出,仅是向福晋请安时有过照面,我竟未觉出姐姐房中竟有这般隽秀清灵的丫头。”
秦柔不明其意,未做答语,只觉耿氏语调略有变幻,非与四阿哥跟前时的娇声细语,此下言中似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之意。
“若是安分守己,将来至了年岁说不准能获恩嫁个好人家。”耿氏细声一笑,道:“瞧你模样聪慧,当是能谨慎律己之人。”
“柔甄紧记格格教诲。”秦柔垂目答道。,心中不由寒意渐生。
耿氏一副涉府未深的可人模样,却人前人后大相径庭,秦柔自身尚未发觉与四阿哥之间有何渊源,耿氏却是一番洞悉了一切的神色,笑中含寓,所指显而易见。记起翠燕曾说起下月康熙将出塞行围,四阿哥于随行之列,府中奴才皆议论耿氏将被携往,秦柔暗自舒了口气,心中甚明康熙今次行围,必是波澜欲掀,往后恐怕亦无风平浪歇之时,于是眼下至康熙率诸子自塞外归宫的时日,当是难能的宁静了。
世事难料。
即便是已然知晓时局所向,却未能确保自己并未置身其中。
秦柔正席于马车中,面容于沿途的颠簸间愁思深结,撩起窗前帘幕向外瞥去,所过景致已由树木丛生更至荒草无垠,秦柔略探出去,便见得前后皆是锦车华撵,数十成百,两侧护军随行,参领乘骑,兵士徒步,沿途浩浩荡荡,声势不凡。
“你怎么一脸倦怠,好不容易出去开开眼界。”苏小妩的声音传入耳中。
秦柔望一眼身前所席的苏小妩,道:“你以为这是游山玩水呐?”
苏小妩挤挤眼,悄悄环视车篷以内,见同乘的几名婢女皆闭目小睡,凑近秦柔耳边,轻声道;“虽说这次秋狩是要出大事,可和咱们做奴婢的也挨不上边,还不如就当作出游。”
秦柔摇摇头,苦笑。
苏小妩坐正了身子,推了秦柔一把,道:“要不是你家格格随四贝勒出行,咱们还没机会见面呢!”
秦柔叹道:“当初听闻十格格被指婚,担忧你的何去何从,还怕你陪嫁去了漠北,没料到你如今都成了长春宫的红人了。”
苏小妩一撅嘴,道;“格格去了漠北半月后,我到长春宫当差,德妃娘娘说以我初入宫的秀女身份,本就该任女官,后来是因顾及十格格,才让我去了福曦阁。”
“是,是,柔甄见过妩儿姑姑。”秦柔作揖笑道,惹来苏小妩一阵推搡,两人便是一番嬉闹。
半晌欢笑后,静谧下来,苏小妩许是感到倦了,于是闭了双目小憩,手却仍旧攥紧了秦柔的衣袖,面上满是安生的浅笑,片刻后便沉睡过去。秦柔未能眠,仅是倚了窗子敛目养神,清晰地闻得车马之声不住地回响,不曾停滞。
至塞外行宫。康熙及其随行妃嫔,诸子,皆于布城中休憩,一众奴才便不得停歇地忙碌开来,安顿车马,归置帏幄,打点饮物,呈备膳食。
因钮祜禄氏居德妃帏中,秦柔便得以与苏小妩共事,夜间可同营而栖,秉灯长谈。苏小妩披了薄毯挤到秦柔塌中,秦柔便由了她一面依偎着,一面低了眉,娓娓道叙连月来于长春宫中的点滴。秦柔始终未语,仅是静静地聆听,不由慨叹两人已身处这熟悉又陌生的时代三年有余,虽非风平浪静却也不曾身临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