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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柔欲明其来意,便询道:“可是娘娘传唤?”
“主子此下正于里苑会客,姑娘许是要再候上一阵儿。”缘衣向门扉处望了望,敛了声调,道:“缘衣遣开了这屋里的奴才,是要求姑娘件事。”
秦柔心生疑虑。
缘衣道:“妩儿姑姑怕是要难,求姑娘想法子救姑姑一回!”
秦柔大惊,忙道:“妩儿嫁入十四爷府上已三载有余,日子当过得安生太平,何以有难?”
“主子见的客,便是十四爷府上的嫡福晋与一位侧福晋。”缘衣道:“缘衣服侍德主子已有些时日,不敢以主子心腹自居,但会客时从不须回避,今日主子却一反常态,命缘衣与房里其余两名奴才一并退下,缘衣自然知道其中有事。在这宫里做奴才的,自然不当打探主子的事儿,可偏巧退下时闻得那位侧福晋一时口快,言及姑姑,主子咳嗽一声,便止下了。”
秦柔道:“后边说的,你便只字未闻得了?”
缘衣道:“缘衣只是个寻常奴婢,往后的日子仍是要在这长春宫里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多一分,便多一分艰险,即便对姑姑甚是挂心,主子不让听的,定然听不得,也不当听。”
秦柔识出缘衣言下之意,这丫头心思缜密,度事周全,她忧心苏小妩,不忍坐视不睬,却又顾得明哲保身,向秦柔通风报信,便是心知她与苏小妩交情匪浅,深信其必当竭力搭救。
缘衣见秦柔已然会意,便道:“这屋子后通中苑,与内苑仅一茶室相隔,姑娘避开厢房;自茶室后那一丛花木间穿过,便可抵主子的憩所。里边的奴才皆已奉主子之命退下,缘衣一会儿去茶室那儿瞧着,望姑娘谨慎行事,莫要教人察觉了。”
秦柔颔了颔首,面色峻然。
依缘衣所示由苑中菲丛切近德妃会客厢室,秦柔四下探了探,寻了榆木后倚墙的一隅匿起,一侧便是那厢房的后窗,小心翼翼行近,以指前轻轻推启罅隙,眼前是一檀木方几,几碟果物摆置其上,许是良久未动,浮尘笼去了鲜亮,光泽窒息,唯余下暗淡的果红。其侧有一青瓷茶盅,三副茶盏依次置于三名妇人手边,居主位者便是德妃,其余二人秦柔曾于宫宴中照面,席于左侧,目光清冷,身形纤瘦的妇人为十四阿哥嫡妻完颜氏,另一人则为侧福晋舒舒觉罗氏。
室内一阵肃静,只见德妃晗目蹙眉,一手掩住眉心,神色沉郁,余下两人仅是垂首待候。
少顷,德妃抬目询道:“事关重大,可查清了?”
“回娘娘的话,查清了。”舒舒觉罗氏忙道:“那日在檀化寺,瑾阑似是遇了熟识之人,可那神情却是惶恐异常,绝非偶逢故知之意。我恰巧撞见了,便吩咐奴才私下传了那人来问话,他起初是装疯卖傻,一字不肯透露,我便亲自去审,撩明了这是堂堂贝子府要查的事儿,这才询出了原委。”
德妃看向完颜氏,道:“问话一事,你可知情?”
“是,扣了人,询了话,妹子大为震惊,便寻我再审了一回。”完颜氏道:“那男子姓冯,早年供差于朝廷,任地方护军,四十四年时奉命接应护送西麓秀女上京,途缝秀女走失,他携 属下一人寻至荒上,见秀女已然暴毙,行凶者便是瑾阑。”
秦柔只感心向上猛地一提,又急促落下回溅。
德妃亦是大惊,仅是目光凌厉,已有怒意。
完颜氏又道:“那男子称,瑾阑并未招认杀害秀女之实,却也无从解释为何置身荒野只地,两名官差家中皆有老小,恐失职大过将招抄斩,一时贪生,便生了愚策,让瑾阑冒名入宫参选秀女。”
“好大的胆子!”德妃拍案怒斥,几上瓷器叮咛作响,乱作一片。
完颜氏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虑爷对瑾阑甚是垂爱,一时间未敢如实禀报,这便同妹子商议一番,入宫请娘娘您明示。”
德妃道:“胤祯对那丫头甚是上心亦有些由来,我本是无意过问,却听闻那丫头早前曾于胤禩有些纠葛,便不愿胤祯与之再有牵扯,却终是拗不过,让她嫁入府上,未想竟是个冒名入宫的刁民!如是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能任之留于府中?胤祯对其甚为宠溺,若是腹中有了骨血,当如何追溯!”
舒舒觉罗氏又道:“那丫头若是仍留于府中,怕是要玷污了皇族血脉!”
见德妃正敛目斟酌,完颜氏道:“娘娘,我已命人安置了那冯姓男子,您若想亲自审问,我便择日带瑾阑入宫,任其与那男子当面对质。”
舒舒觉罗氏面上却是一异,赶忙道:“传那丫头进宫询话,她定是不会招认,若是再倚仗爷宠着,恶人先告状,岂不是打草惊蛇?”
完颜氏肃色瞥向舒舒觉罗氏,见其连忙止了声,便向德妃道:“娘娘,那冯姓男子亦是一面之词,还是传瑾阑来问个明白罢。”
“不必。”德妃思量倾之,道:“胤祯近年来虽已略有建树,骨子里仍是个实性情,那丫头招认也好,不招也罢,若是审讯一事传入胤祯耳中,必定百般维护,届时许将对那丫头束手无策,惩办不得了。”
“娘娘所言甚是。” 舒舒觉罗氏道:“那冯姓男子现已告职还乡,一名寻常市井,与贝子府女眷当是全无交集,若非确有此事,何故空穴来风,捏造罪责?”
完颜氏沉默半晌,道:“身份真伪暂且不说,仅是自瑾阑入府,弘明便常隔三差五地染些小恙,多为风寒热疹,亦常有跌伤磕碰,怕恐是八字相冲。”
“当真?”德妃道:“弘明系府上嫡子,将来继承爵位,府中上下皆需倚仗,怎可有分毫闪失!”
完颜氏道:“可若要将其逐出府上,爷那儿……”
德妃沉思未几,道:“这丫头逐不得。即便赶出府去,她若心存不甘,将府里宫里的事儿添油加醋,于市井中造谣生事,煽风点火,便是给贝子府,乃至我大清皇族抹黑添耻!何况她与贝子府嫡子命格相勊,即便不同府而栖,谁又可断言便能止了祸事?”
完颜氏面色蓦地霎白,缓声问道:“那依娘娘的意思……”
“此事暂且莫对任何人再提,汝二人归府后需待她如常,以免惹人生疑。待年末胤祯离京出征,以冒名秀女的欺圣大罪赐死,对外便称是染疾而终,胤祯那儿也能交代。事后亦需妥善打典那冯姓之人,以免日后口无遮栏,再生了事端。”
德妃语落,室中静谧。
秦柔心中慌惶,欲伸出手掩上窗边缝隙,竟颤抖得无从自已。任心间促响清晰可闻,秦柔脑中却是一片茫然,神游一般挨过半日,德妃询话,她便仅是将弘历近况如实禀告,其间未敢抬目。那锦绣软塌里倚帷而席的端雅妇人,她曾感叹她雍容不失娴美,如今伏身于她眼下,她却想或许至此再无法与其目光相抵。
出宫后,秦柔未归往郊野别苑,却命来时驾车的奴才径直将其送至雍王府,她魔怔了一般,未待通传,径自行至书斋,恰逢此下无客,四阿哥正独自阅帖。
四阿哥见其蓦然来往,略有一惊,随即又敛起眉来责其不识礼数。
秦柔却须臾间涌出泪来,道:“求王爷救妩儿一命!”
四阿哥手中执笔,于卷册中时起时落,似在批注,一面道:“老八遭禁那会儿你来求我救她,她已教老十四要了去,既已是他府上的人,有何事需我相助?我又如何能助?”
秦柔央求道:“冒名秀女一事,知情者仅王爷一人,柔儿能求的,也仅王爷您一人。”
四阿哥搁了笔,沉叹一声,道:“说来听听。”
秦柔遂将于长春宫中所闻告之,求四阿哥设法助苏小妩逃离贝子府,四阿哥却道不妥,称距十四阿哥出征余下两月,完颜氏与舒舒觉罗氏遵依德妃之示,必当无所行动,贝子府上下既是一如往常,旁人自然无从介入,倘若莽撞行事,必将打草惊蛇。
秦柔不从,道:“若是依王爷的意思,待到十四爷出征再作计义,恐怕妩儿便要丢了性命!”
四阿哥道:“老十四府上之事,本便非我可插手,眼下仅能静观其变。”
秦柔眉头紧蹙,欲开口,却遭四阿哥正色阻道:“此事仅议至此,老十四在府一日,那丫头的安危便无需担忧,这两月你留于王府内,待老十四出征时再想对策。”
秦柔自知势单身微,无从独身救助苏小妩,又想四阿哥所言亦甚是在理,便只得颔首答允。四阿哥遂命福安将秦柔安置于临近书斋的一座独院,两月来好生照看。
秦柔未曾料想,自她踏入院中,忽闻两扉轰然闭响,竟是整整两月幽禁。
十二月。
皇十四子率师出征,康熙命其管理正蓝旗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事务,又命皇十子、皇十二子分别支持正黄旗三旗、正白旗三旗。据传抚远大将军起行阵仗空前,同出征者,品阶为王、贝子、公等以下者,俱戎服,皆集于太和殿前;身属同阶但此行未出征者,携二品以上官吏,着蟒服,集于午门外,抚远大将军上殿跪受敕印。礼毕后,随奉敕印自午门出,乘骑过天安门,经德胜门启程,由诸王、贝勒、贝子、公及二品以上大臣,送至列兵地,大将军望阙,行叩首礼,后肃队起行。
月末,十四阿哥府上有卜讯,一房女眷染恶疾不治而亡,因大将军动身西征,当以国事军事为先,故未将噩耗禀之。
秦柔自闭院步出时,已面色如霜,神情涣散,眼隅泪迹风干后泛着微红,相较一张已然惨白的面孔,真真似极了两道伤痂,深及入骨,余腥犹在。
她临风站着,隐约有步声传来,随后一件绒衫子环上她双肩。
她缓缓回眸望住身后男子的双目。
清冷如故。
也如她此刻的目光。
她留下一声冷笑,兀自向外行去。
许多年后她常在想,哪怕那日他眼中有微乎其微的一丝愧疚,她便是要犹豫的。
肆拾贰 •; 惜别
阙梢月歇,其下檐阶,银妆难裹幽谧。
残枝顾盼踌躇,心系杜字。
兀自拈一指雪,佯作明朝梨花白。
晚风瘦,云难拥,半空寂寞思愁。
白瓷浊酒青袖,添萧索,扶案两行泪落。
画眉憔悴,颤颤断断孱孱。
教人凭窗独啜,泣霜寒,纷纷堕堕。
小阁外,更鼓声声在心头。
十四阿哥出征前夜,康熙于宫中设饯行宴,诸皇子依领兵西征与否分列两侧要席,其下为军中将仕谋臣,及朝中王侯,文武官吏。宴上众人皆肃,康熙称西藏若受控,准噶尔必将借黄教煽动蒙古各部背离大清治理,国势威望受牵其中,须谨慎待之;全军统领,当择康熙信之最甚者,授予敕印,代御尊亲征。十四阿哥获委大任,足见较其余皇子更受康熙赏识青睐,此去艰险,却亦是建功立业的甚佳契机,故当晚纵情豪迈,与众将领觥筹为誓,举座振臂助威,声势壮大。
宴毕已是戌正。
苏小妩独自立于府前观望,一丈外立了两名家丁,看似守门值夜,却又不时瞥向苏小妩,旦凡见其向扉外略近,便异了神色,目不转睛地望住,脚下的步子也逐渐向外挪去。
婉书送了衫子来,见状便向那两名家丁嗔道:“主子等爷归府,你们兀自守职便是了,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家丁其一道:“夜寒风高,格格若有些许差池,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婉书不依不饶,欲再开口,却教苏小妩阻下:“罢了,也是惦念我安危,何必追究?”
口里如是道,心中却甚明那两名家丁定是奉完颜氏之命对苏小妩严加留意,谨防其借机逃出府去。
婉书为苏小妩搭了衫子,道:“主子,您穿得单薄,还是莫要迎风候着了,待爷抵府,让奴才通传一声再来接罢。”
苏小妩摇头,道:“福晋吩咐明日要往寺中祈福,你快些回去置备打典,莫待明日落下东西。”
婉书抿唇向苏小妩看了看,轻叹一声,只得返往院内。
苏小妩饮了些酒,面色本便有些微红,自酉末便立身扉侧,受寒风所侵,直感面颊猩热,脑中鸣响。思及明日奉完颜氏之命往城外古寺为十四阿哥进香求福,瞳中溢出几分迷离的讪意。
自那晚于后园无意间得知弘春身世,舒舒觉罗氏便寻伺契机一般终日对苏小妩察言度色,致其终日谨慎从事,提心吊胆,尚在烦忧如何就此堤防一世,竟于檀化寺内偶遇了当年那冯姓的衙役。苏小妩惶惑之态尽收舒舒觉罗氏眼底,她犹记得舒舒觉罗氏笑意阴黠,仿佛带了腥气,令她不寒而栗。数日后,舒舒觉罗氏随完颜氏入宫下个月德妃请安,归府后便一反常态,非但未再对苏小妩处处窥探,反倒更作一副煦然的模样待其甚是亲昵,苏小妩犹如置身刑前佳宴之上,料得祸事将至。
苏小妩常忆起秦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