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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玩爱闹爱笑,着实一个八岁孩子当有的模样。
“柔甄,今日捕鸟么?”槐树下,弘晖拽着秦柔的袖口问。
秦柔一笑,道;“前几日才捕的鸟,也该让雀儿们安生几日了不是?”
“可是捕到的,你又给放走了,这不和没捉着一样么?”弘晖道。
“爷只是一时兴起,捉了玩玩赏赏便是了,但鸟雀的性命可不比咱们,轻薄得很呢。”秦柔为弘晖理着衣衫,道;“弘晖爷上回爬树,福晋听说了可是吓得面色苍白,若是雀儿被捉去了,它们的娘亲也会惦念得紧呢。爷说,是不是?”
弘晖认真地点了点头。秦柔展眉微笑。
秦柔有时会犹疑如此教导弘晖是否正确。毕竟身为贝勒嫡子,想要的东西便誓必入手是其得天独厚的资格,若弘晖真是此性格,倒随了其父,说不定能获得多几分宠爱,秦柔却执意想让这孩子维持原有的单纯。虽说皇门子弟懂得顺其自然,与世无争并不是件好事,但秦柔希望弘晖能明白随缘与宽厚。
她深信宅心仁厚者,必将有福。
但夏日方至。弘晖便患了恶疾。
那拉氏房中的婢女称起初仅是染了暑,请大夫诊治,依方服了药后,略有好转,可数日后病况却骤然急转直下,弘晖卧床不起,周身滚烫发汗,口中却不断喊着冷。
那拉氏心急如焚。秦柔随钮祜禄氏前往探望时,遇上年氏,李氏及府中其余几房小妾皆于房中规劝安慰。年氏称弘晖身为嫡子,必得神明先祖庇佑,疾病劫难定能安然度过,众妾室亦劝着那拉氏不必太过忧心。倒是李氏,仅沉着面色坐在一旁,始终不语。秦柔忆起曾听翠燕提及李氏的初子弘盼于六年前夭折,想来李氏曾历经丧子之痛,于是现今除了悉心呵护其余两子弘昀,弘时外,对她人膝下子嗣均漠然置之。
“福晋,您别过度忧虑,当心身体。”钮祜禄氏劝道。
那拉氏面容憔悴,唇无血色,恍惚道:“爷请大夫来看过的,见晖儿服药后有了起色这才随圣驾去了畅春园。谁知爷方走两日,竟又……”那拉氏以手掩面,声音哽咽起来。
“景儿,惠儿,搀福晋去歇息歇息。”年氏对那拉氏的近身婢女道,而后执起那拉氏的手抚了抚,道:“姐姐莫要太担心,府里已经遣人去通知贝勒爷了。”
那拉氏由婢女搀扶着,入内室休寝。众人皆退出其厢房,厅门掩起的一瞬,方才忧心忡忡的样子大都退却了不少,更有甚者竟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惬意离去。
秦柔心中一痛,偌大的贝勒府中,真心为那个八岁孩子牵肠担忧的,有几人呢?
六月初六。大雨。
四阿哥赶回府中时,弘晖已然尽了心脉。
瓢泼中,贝勒府上下一片晦涩。四阿哥留于那拉氏厢中,其余各房女眷,无论哀痛是真是假,皆偃旗息鼓,屋门紧闭。戌初过后,府中各厢除那拉氏寝居外,均熄了灯火,小厮婢女亦不敢妄自走动,举府人声宁谧,更衬得雨势汹涌,响彻心扉。
园中槐树下,秦柔执伞静立。
她自然没那资格入嫡福晋房中望弘晖最后一眼,打他染病以来,秦柔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了。钮祜禄氏对弘晖之殇虽看得出实有惋惜,入室探望却只两次,其余仅是于闺中每每叹息。知钮祜禄氏不愿显出过分关切之意,是为避免招致其余妻妾的非议,秦柔便不敢请求前往探视,只能借机从那拉氏房里的婢女处打听消息。酉正时分,那拉氏房中传来器皿坠地碎落之声,随之是婢女的哭泣,各房中人便心照不宣,弘晖夭折。
雨水落于浅黛色的伞面,低促地溅响。
秦柔抚着苑中的梧桐,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的纹路。弘晖曾爬上树去逮鸟雀,秦柔站在树下一面仰视着一面担忧地喊着当心,弘晖小心翼翼地攀近雀鸟栖足的枝干,双手猛地一合,鸟儿是捉住了,身体却忽地一晃,险些掉下来,秦柔胆战心惊,弘晖却不以为然地笑着。他们细致端详了捕来的鸟儿,弘晖左思右想地给鸟儿起了个名字,而后在秦柔的微笑注视下将其放生,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温厚的幸福。
泪如雨下。
秦柔索性把伞甩到一边,倚着树干放声哭泣,大雨透过梧桐树的枝叶落满秦柔全身,直至周身每一处肌肤均湿透了,秦柔止住了泪水,瘫坐到地上,双肩起伏,喘息。
……
耳畔仍旧是愈加磅礴的雨声,却再没有一点雨水落到身上,秦柔感觉一把伞掩住了自己,茫然地抬起头,四阿哥幽深的眸子近在咫尺。
“贝勒爷,您怎么……”秦柔恍惚道。
四阿哥半俯下身将秦柔拉起,而后抓起她的右手,将手中的伞递至秦柔手中,握了握紧,而后转身走进雨幕中。
“到书房来。”
他留下这句话。
秦柔缓缓站起身,执着尚留有四阿哥手掌温度的青色油纸伞,跟随远远的四阿哥的背影往书斋行去。先前那柄浅黛色的伞,独自立于雨帘之中。
书房中。
四下昏暗,仅一盏烛光于案桌前摇摆不定。四阿哥就座于书桌前,微弱的烛光间,看不清他的表情。秦柔立于桌前。
沉默。
良久,四阿哥开口道;“听说近一个月来,弘晖总是与你在一起?”声音冰冷如故,却较平日少了几分肃穆。
“回爷的话,是。”秦柔答道。
四阿哥蹙了蹙眉,以肘支于案上,掌心抵面,而后闭上眼,略叹了声气,道:“说说,这一个月来你们都做了些说了些什么?”
“是。”秦柔道。
依旧能闻得屋外澎湃的雨势。
书斋中,秦柔细细叙说着连月来与弘晖相处的点滴,爬树,捕鸟,游园,赏花,识草,说故事,描帖子,背诗集……
秦柔的脸上留着方才失声痛哭后的泪痕,却又布满温柔的笑意,她已然忘却了眼前,兀自沉浸于追忆中,那个八岁的男童,活生生地在她眼中,他笑着,奔跑着,柔甄,柔甄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切历历在目。
秦柔眼里泛起盈亮的光朵。再度泪落。
追溯完毕,秦柔静静立着。书案上烛影摇曳,映得四阿哥的面容忽明忽黯,秦柔试图分辨着他的表情,有一瞬,似是真真在他深邃的瞳中寻得一抹哀伤。
人非草木,何况是自己的血脉。
秦柔望着烛晕里四阿哥深锁的眉,终是为弘晖感到了几分释然,淡淡笑着,忽又觉得一阵晕眩,眼前蓦地一黑,仰面倒了下去。
捌·夏时
艳阳天,空色如洗,林荫斑驳,微风携芳,雀语蝉鸣,声声不熄,石桥下,湖泊谧如明镜,莲叶无垠,荷影娇艳。
已是满目夏色。
苏小妩正置身西北郊的畅春园。
得知十格格将随圣驾迁往畅春园避暑时,苏小妩着实兴奋了一阵,朝思暮想着兴许能一睹康熙帝的龙颜,也不枉自己穿越了三百余年光阴来侍人膝下。未料从起程至今,已于园内闲度了十余日,竟是连一抹明黄也无缘拜见。十格格与数位妃嫔同行,皇帝与诸皇子同行,于途中便相距甚远,抵达时,更是分居园中两侧。
日子竟与福曦阁中并无迥然之处。
夜里歇下时,苏小妩侧卧着,连连叹着气。
“还不睡?明儿可要早起呢。”同屋的芸绱似是给苏小妩扰醒了。
“明日可是随格格去给德妃娘娘请安?”苏小妩问道。
“是了,赶紧歇吧。”芸绱满是倦意地答道。
苏小妩却来了聊天的兴致,起身至芸绱塌前跪坐下,推了推芸绱,道:“姐姐,这么多日,怎么不见皇上啊?”
芸绱微晗着眼敛,道:“皇上虽来此避暑,却也是公务不断,日理万机,哪是那么容易就见着的?”
苏小妩撅了撅嘴,又问道:“听说几位阿哥也都随圣驾来了这园中,八阿哥可在其中?”
芸绱闻之,忽然全无惺忪之色,坐起身来望住苏小妩,道:“你这丫头,自那日御花园赐名后,便总是提起八阿哥,可是动了心思?”
“瞧姐姐说的!”苏小妩脸上一阵潮红,别过身去。
芸绱执起苏小妩的手,肃面道:“你可记紧了,咱们只是奴才,身份低贱得很。”
苏小妩低头不语。
芸绱接着道:“八阿哥贵为皇子,圣上封的多罗贝勒,府中亦有身份尊贵的妻室,岂是你一个宫女配去高攀的?听姐姐一句劝,切勿再想!”
苏小妩皱着眉,攥着自己的衣摆。
她与八阿哥,仅一面之缘,自是未到芳心暗许的地步,但绮念已生,是苏小妩真切意识到的。芸绱的话她自然明白,可宫女不过她是莫名得来的身份,她实是那个来自三百多年后的苏小妩,主奴之分,贵贱悬殊,她曾在历史课上对此嗤之以鼻。因此芸绱好意相劝,却令她很不自在。
芸绱见苏小妩久久未语,抚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妩儿,你有个赐名已足矣,若是再做念想,只会伤了自己。”
良久。
相对无语。
苏小妩望向芸绱,她正兀自看向窗外夜空,似在独自追溯,其间微锁了眉,眸中流光盈盈,而后轻叹,面露惋然之色。想着她一席规劝发自肺腑,实有曾切身体味之意,苏小妩猜想,或许芸绱曾衷情于某身份显贵之人,却因自身为奴之躯,只得将情愫深植心中,每逢忆起,便是一番苦涩。
“姐姐……”苏小妩低声唤着。
“睡吧,莫要多想。”芸绱合了眼,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午后,十格格至德妃厢中请安。
苏小妩立于十格格左侧,不时偷偷瞥向静立右侧的芸绱。想着她昨晚的严声劝戒,黯自神伤,猜测着她于那深宫之中,曾经甚至至今眷慕着怎样一个人,苏小妩感到自己心间为芸绱空洞了一隅,
忧思之时,闻得外厅的小太监朗声道;“十三爷,十四爷到!”
苏小妩连忙抽回思绪,便见两名年岁相当的青年男子应声步入厢中。
此二人皆身形挺拔,气宇不凡,眉目俊朗,气质出众。其中一人着湖蓝外袍,瞳中神采炯然,恰似夏日晴空;另一人神色闲淡中略带几分不羁,浅藻色长袍映得双目中似有薄霭般,飘忽不滞。前者想必正是那闻名的“拼命十三郎”,那么后者则便是德妃所出的十四阿哥了。
二人向德妃行礼,而后正对着十格格就座。
“知你们要来,特地把十丫头也唤来了。老十三,你和十丫头可有一段时日未见了?”德妃望向十三阿哥,蔼声道。
苏小妩记得十三阿哥与十格格系同母所出,其生母为章佳氏,于康熙三十八年卒,谥曰敏妃,世宗时追封为敬敏皇贵妃。此兄妹二人幼年丧母,十三阿哥更因此于童年时受尽其余皇子欺辱,所幸其由德妃扶养,与之情同母子,十格格亦甚得皇帝喜爱,兄妹偶能相聚,多是由德妃安排。
“多谢娘娘挂记,胤祥与妹子当真是许久未聚了。”十三阿哥道。
“十三哥仅是兀自忙着,哪记得还有我这妹子!倒是十四哥,先前还差人送了新鲜玩意儿到福曦阁呢。”十格格道。
“反倒让十四弟抢在前头了?”十三阿哥故作惊诧,惹得德妃与十格格笑起来。
十四阿哥执起茶盏,看一眼十格格,笑道:“十三哥,你这妹子可厉害着,旦凡相中之物,不送到她手里便要扰得你安生不得!”
十三阿哥朗笑道:“若是不依,恐怕她便要闹得没个消停了!”
十格格努着嘴道:“就会欺负我!”
……
四人闲谈半晌,其乐融融。
看得出德妃视十三阿哥为己出,对十格格亦甚是关爱,但此二人均不及十四阿哥能博其展颜。现德妃膝下二子,较沉稳寡言的四阿哥而言,十四阿哥身为幼子,风华正茂,谈吐风趣,又是由德妃亲自抚养长大,母子关系自是甚为亲近。言谈间,德妃专注地望着十四阿哥,满目怜爱,苏小妩悄悄一笑,侧目时竟发现另一双为十四阿哥深深吸引的眸子。
苏小妩从未见过这般的芸绱。
平日里对苏小妩关照备至,随和稳重的芸绱,此间却俨然一副心漪荡漾的青涩少女模样。她曾无数次告诫苏小妩,目光万不能于主子肩线以上停留,自己此刻却是略微垂首,瞳仁中浮动的滢亮穿过额前发丝,无声无息地落满十四阿哥清俊的面庞。苏小妩望着芸绱,依稀看到了那日繁花之间,初遇八阿哥的自己。知晓了芸绱的心事,苏小妩慨叹,本是深宫妙龄女,仅因身为奴婢,性命轻贱,便只可远目倾心之人,一生掩藏情思。
厢中端坐的四人仍旧欢语不倦,立身其后的众婢女皆眉目低垂,神情淡漠,苏小妩暗自猜想着她们是否与芸绱有过相似的愁绪。
片刻后,德妃微紧了紧眉头,十四阿哥见之,问道;“额娘,可是身子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