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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开言摇头。
卓王孙瞧了瞧她安然静坐的模样,又道:“除去书法丹青音律三物,是否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内容?”
谢开言认真想了想,说道:“素闻华朝恪守礼法,敢问公子,何为‘礼’?”
“辅国之义理。”
这种解释绝对与谢开言熟识的书本教义不同,她不禁抬起了眼睛,直接看着卓王孙说道:“请公子指点一二。”
卓王孙答道:“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
谢开言听到卓王孙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认真忖度他的心意。她推想,卓王孙既然得到叶沉渊的青睐,以特使身份巡查北疆,其行事风格必然与叶沉渊一体同化。不久之后,叶沉渊登基为华朝新帝,治国之策大约与这类似,或许她能从卓王孙身上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转念想到“叶沉渊”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左胸口下侧,见无痛楚,便放松下来。
“太子殿下也是这种想法吗?”
卓王孙半晌没有回答。谢开言心奇,抬头去看,才发现卓王孙正仔细看着她的面容,长眉微皱,眸子里敛着墨玉光华,似是不满意她的问话。
谢开言
静静看他,等他开口。
卓王孙冷淡了语气,说道:“殿下是谁?”
谢开言道:“不可妄议殿下名姓。”
卓王孙又道:“既然你唤他为殿下,即是承认他的储君身份,那么同理不可妄议朝政。”
谢开言欠了欠身,忙道:“是我僭越了。”
对礼不对人是她的道义,然而她没想到卓王孙的内心并不是像现在一样,看起来那么冷淡。她揣度不了他的想法,见他眉眼索然,似乎有些不怿,立即起身说道:“不敢打扰公子清思,我先行告退。”
“坐下。”许久未开口的卓王孙说话了。
谢开言在他的双眸注视之下,无奈坐下。
卓王孙默然一刻,说道:“日后要来我这府院学习,必须不提‘殿下’二字。”
谢开言无意探究缘由,只要能稳住卓王孙,她都愿意答应。
“好。”
花双蝶捧来温热花茶,殷勤劝着谢开言喝下。谢开言喝了几口,身体变得暖和了,在桌案下暗暗动了动手指,意态轻松了不少。
卓王孙发觉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形,看向珠光玉色的屏风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华朝礼法多用于日常百姓生活之中。”
谢开言收回眼光,顺意说道:“哦?愿闻其详。”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
谢开言暗想,见面礼的“低级”道理她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卓王孙所说的更高道义是个什么意思。
卓王孙将她的疑虑看在眼里,缓缓说道:“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那么可以预见的就是,礼物越贵重,越能表示赠送者的敬意。
谢开言有点诧异,只是不在面色上显示出来。
卓王孙目视一旁侍立的花双蝶,花双蝶自送来茶水后,察言观色,就没有离开过室内。她急步走到屏风后,捧出一个雕花案盘,上面覆盖着一层缎布,也不能遮掩盘中物的宝气瑞光。
红缎揭开后,一尊栩栩如生的兔偶静卧丝绒礼盒内,通身玉质清透,散发异彩。
谢开言仍是端坐如斯,眼神却被牵引了开去,瞟了一下玉兔单尊。她知道这只兔子的来历,也知道它价值连城,名义上,卓王孙就是为了这对贡品来到连城镇,向马场主讨要被劫的彩礼。
“这对兔尊已是我的赏赐,现送你一只。”卓王孙看着谢开言说道。
谢开言忙拒绝:“礼物过于贵重,不能取。”
卓王孙淡
淡说道:“不是白送你,不用担心。”
“……”
“礼尚往来,你须回赠。”
谢开言微微垂首,沉默以对。
卓王孙又道:“这是华朝礼仪。”
谢开言微汗。她虽然坐着没动,但在内心考虑过回绝卓王孙的后果。同时,她也搜刮过自己记忆中的角角落落,再次肯定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贵重之物能做“见面礼”,送给卓王孙。
卓王孙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只是说道:“取随身喜欢的物品即可。”
花双蝶捧着兔尊笑吟吟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变幻。
谢开言抬头道:“玉兔贡品过于珍贵,的确不能接受。”
花双蝶抿嘴一笑,道:“先前那只糯米兔子也是理国贡品,圣上赏赐给了卓府,公子又托我转赠给谢姑娘,谢姑娘还不是收得好好的,当个宝一样?”
谢开言忙道:“花老板当时并未说明兔子来历,不知者不怪。”
花双蝶始终笑着,说道:“谢姑娘既然来公子这里学习课业,就是公子的贵客。贵客配贵礼,理应如此。谢姑娘要是再推辞,惹得公子不快,余下的教习就难以进行,还望谢姑娘三思。”
言至于此,谢开言被主仆二人彻底击溃警防心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好吧。”
卓王孙一直看着她,她醒悟过来,起身摸了摸随行斜挂的布褡,捏到墨盒,想了想放下。再在袖罩里摸索片刻,手指越过手帕、小弹弓、碎银,掏了许久,只能掏出一朵殷红的海棠花。
“哪里来的?”卓王孙问道。
狐狸头上掉下来的,她捡到了,但她不能说。
海棠花瓣凋零了两片,妆颜尚是娇丽。只是残花不能送名士,何况对方还是个世族公子。要获得他的首肯,必须出新意,送些高雅礼品才能入他法眼。
谢开言要求告退,好在卓王孙没有为难她,直接唤花双蝶送她出府了。
送什么见面礼才是正确的?
谢开言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小木屋,结束了第一天的课业。
简陋木桌上孤零零地站着她亲手缝制的布包兔子,取代了糯米团子的位置。她将玉兔尊放在布包旁边,看着它们俩,有些出神。
学习
秋天的原野其实是个希望的季节。谢开言站在沙丘前,环视四周的景色。芨芨草伏地梳理叶子,西门河在远方哗啦啦地流响,告诉她,天地之间是多么宽广。
她细心地采了一丛美丽的花,木槿配秋菊,束上白菅草,以瘦弱的苦丁兰做点缀,三色渲染,囊括了连城镇外所有的风景。捧着花走向卓王孙府院时,她还在想着阿照教给她的歌谣:“野菅草啊开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不知那时小小的金丝雀姑娘,心底有没有忧伤。
进了书房,谢开言朝着卓王孙行礼,道:“见过公子。”
卓王孙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束上,她见了,又说道:“听闻华朝儿女皆以读诗书为‘礼’,我斗胆遵循《诗》中提到的句子,采了一把白华送给公子。”
身边的花双蝶一怔,似乎没想到谢开言带来的见面礼竟是如此不一般,片刻惊滞之后,马上笑着接过花束,拿出室外,找到瓷花瓶灌水插上。
卓王孙的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变化,较之旁人,他从来都是很镇定。
谢开言揣度他的心意,试探着说道:“公子是否认为我的礼物过于单薄?”
卓王孙这才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谢开言暗道一声聪明,轻轻清了下服过玉露丸的嗓子,说道:“送花源于古礼,以示友好与尊敬。白华草虽低微,用它束花,却能体现它的作用。我愿公子快乐安康,也愿公子能怜惜连城镇外的这些花草,不将战火牵引到它们身上,让我能每天采来一束花送给公子。”
谢开言用花草做喻示,希望特使卓王孙能和平解决连城镇的众多问题,尤其不要在镇外那片原野上再发动一场战争,这样,她和盖家军能平安生存,或者撤,或者抢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巴图守军虎视眈眈地驻扎在镇外,完全钳制住了盖家少年军的动向,使他们无法去马场练兵。
巴图军队上次为平息狄容的叛乱而来,没有卓王孙的命令,绝对不会离开连城镇半步。因此,卓王孙的每一个意图极为关键。
卓王孙审视谢开言的面容,目光没有惊异,似乎沉着在胸。他不回答,谢开言就静静等着他的决定,在她看来,如果以花为礼的举止不成功,接下来她就非常有必要投诚,表示出她的友好和安顺。
她恭敬站在一旁,内心如转花灯一般盘算,瞬间闪过众多的对策。
卓王孙看着她沉静的脸,突然说道:“我曾经见你吹奏过一柄笛子。”
谢开言用心想了想,马上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的随身之物只有三件,一玉一笛一环。寒蝉玉解
百毒,以目前中毒颇深的身体状况来看,赠送出去并不适宜。金环不能取下,内侧铭刻一个“潜”字,大约是名叫阿潜的旁人所赠,再转送也不适宜。如此,只剩下质地尚是优良的短笛能出示于人,不至辱没她的颜面。
谢开言从袖罩中掏出短笛,玉质光华顷刻布满手心。笛子本身洁白无垢,经她每日擦拭,出落得如水般温润。她双手递交短笛,平举至眉,意态甚为恭顺。
卓王孙不发一语接过,细细瞧了瞧笛子周身,再放入袖中。他起步向门外走去,见身后没动静,回头轻喝道:“过来。”
较为清淡的语声惊醒了谢开言,她马上摒弃内心的惋惜之情,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卓王孙素袍轻淡,不急不缓地行走,一路穿过垂蔓花架,飘渺的宫纱帐,替她拂过随风摇曳的细竹枝条,将她带到一方小小的后院里。院内有四角亭、木拱桥,明净的西门河水从鹅暖石上流过,唱响江南水乡别有的风韵。
此处是绝佳胜地,清灵而美丽。马一紫奉献给特使大人的府邸绝对是最好的。
亭子之外又有两处白沙小洲点缀,卓王孙设立两座纱帐在水边,大抵是为了给谢开言遮蔽阳光与风向。他当先走了进去,坐稳了,又唤道:“过来。”
谢开言本想与他保持得体的距离,不至于使她唐突贵公子,没想到他频频催促,倒是显得她越发拘谨。她从容走进纱帐,坐在梨花锦墩上。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擅长隔空教授音律知识。”
谢开言无奈起身,搬动锦墩,靠近一尺。
卓王孙轻衣玉带,坐姿闲适。他伸出右手,云雾般的衣袖飘拂在泠泠七弦之上,像是采掬起一捧晶莹的雪。顷刻,如松风翠玉般的声乐响起,等到泛音散落,明珠之响渐渐隐去时,他的手指突然一抚琴弦,使得散音攀升,鸣奏出玉磬金石敲击般的雅乐来。
谢开言静静聆听,沉浸在乐声中,心底无比安宁。古人常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来形容音律的美妙,殊不知,能使她觉得万般自在才是最大的享受。礼乐教化百民,如春雨润物无声,她听着卓王孙演奏典雅之乐,思绪飞过千山万水,回到了潮汐替换的南海边。
铮地一声,尾音散去,天籁之声漂浮于雾霭流水之上,滋润了大地的肌肤。
谢开言静坐不动,沉溺许久,才回想过来,她似乎听过这首曲子。
卓王孙的笛声她是领教过的,天阶山上石壁之前,那首《杏花天影》曾让她无声流连,不舍离去。今日这首雅乐,似乎与阿照在狄容村落弹奏的箜篌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以弦诉意,抒发奏者不易流露的情怀。
卓王孙道:“听清楚了吗?”
谢开言看了看他洁白的袖口,再也捕捉不到那双灵巧手指的动向。他已经展袖而坐,仿似没有动过分毫,沉静若定,意态高雅。
她不语,他便说道:“这首《紫皇》是箜篌古乐,格调悲戚,我舍弃古意用瑶琴弹奏,即是开启你灵智,通晓常人所不能。”
果然是箜篌曲谱,改为古琴演奏,所表现出来的技艺岂是高超二字能形容,谢开言暗想着,对卓王孙的才艺诚服。
“你来弹奏一遍。”
谢开言突然听到卓王孙特有的清淡嗓音响起,神识彻底归位。她看着他,哑声说道:“公子指法过快,转音之处尚待我思忖……”
卓王孙抬眼问道:“没看清?”
“正是。”
“琴在哪里?”
“公子身前。”
卓王孙冷淡道:“你在哪里?”
谢开言微微垂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尺开外。”
“能看清?”
不能。加上他的云袖飘拂,她只能瞥见一抹惊鸿般的雪白,无法得知指法的连环技巧。右手弹奏虽有八法,但变化多端,仅凭她听闻弦震,远远不够。
“过来。”
当卓王孙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谢开言只能走了过去。她坐在他身边,看得非常仔细,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淡淡暗香从袖口逸出,渗入她的鼻端,盈满她周身。
卓王孙每次按下一弦,必然停留片刻,稍稍加重弦震,那些短暂的瞬间足够令她领悟。碰到复杂变化之处,他会指点她落指,听到音色纯正了,才会任她弹奏下去。他的举止宽适有礼,言谈虽简短,但无冰凉之处,一盏茶之后,已使她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