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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天青色身影越来越近,肩膀承接着点点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来,敛袖哽声,弯腰行了一礼。
谢开言回礼,与文谦相认。他问她去了哪里,可曾知道南翎的变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见句狐,知道太傅隐居在莲花河畔。”
文谦哽咽片刻,才能恢复如常。
谢开言每日下午来文馆帮工,作画扎灯,充作一名随侍童子。她画几张清莲出水图,旁边添上蓬头稚子垂纶,送给香烛店的大娘。大娘直夸她的画儿有灵气,比这方圆十里的画馆强多了。
谢开言致谢离去,拎着篮子里的锦花团回了后院,才将花丛移出来摆在窗台上,一回头,便看见了面色不愉的卫嬷嬷。
她屏气走了过去,静立一旁,等待发落。
卫嬷嬷瞥着她,从嘴里撂了一句话:“后院养不得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赶紧给我丢掉。”
谢开言应道:“是。”
卫嬷嬷皱眉喝道:“去点灯!回来剪窗花!”
谢开言拿起花束,走到北长街坊门前,顺着竹梯爬了上去。打着火绒点燃了灯笼,她侧头看了看,又将这束花别在了钩栏上。花朵映衬着灯火,煞是清丽可观。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筑。每次在暮色中找寻一番,她的愿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爷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仿似一名独立山涧的隐士。西南处,便是卓王孙与妻子的楼阁。
谢开言走回后院,卫嬷嬷取来一盏水,放在她头顶上。
“走两步给我看看。”
谢开言依言走动,卫嬷嬷用竹藤杖捅了捅她的腰,丢下一句:“腰太瘦了,还要软和些,不伏低,怎么拈得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拿下水盏,说道:“嬷嬷,我只是负责洒扫的丫头,为什么要学这些奇怪的礼仪?”
卫嬷嬷啐了一口,道:“先备着呗,总有你受的。”
过了几天,谢开言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水色天青画馆日渐萧条,文谦无奈,将字画搬到街市上摆卖。上午无人问津,午后却来了一些姑娘与婶娘,纷纷讨要采莲图与垂钓图。
文谦应对着一群妇孺,铺开画纸,仿照样子画了几张莲花。
大姑娘凑近瞧了瞧,啧地一声,抿抿嘴走了。婶娘比划半天,告诉他,画儿没灵气。
文谦拈拈胡子,审查半天什么叫灵气儿,未果,只得请出谢开言。
谢开言当街作画,引来众人围观。
一顶金丝络绎的软轿停在画摊旁,小婢女扶着一名银发福态的妇人走出,站着细细看了会。谢开言苦等几日,终于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画着孩童,赢得老妇人点头称赞。
谢开言起身施礼:“见过老夫人。”
赵元宝之母赵老夫人抬眼细细瞧着谢开言,说道:“姑娘看着面善,老身好像见过你。”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曾给老夫人祝过寿。”
赵老夫人道:“难怪瞧着生出了几分亲近。”
两人寒暄几句,待人散,赵老夫人讨要一副送子图。谢开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贵孙。”
赵老夫人拍拍谢开言的手,叹气:“老身哪有福气抱个孙儿,都是那不孝子害的。”
谢开言讶然。
提起心病,赵老夫人长嗟短叹。“那不孝子什么都顺着老身,就是娶妻生子这一桩,由得他自己胡来。”
谢开言温言相劝,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长街上依然繁华。老叟持竿走向湖亭,幼童嬉戏喧闹,采来大蒲叶盖在发顶,拖着小竹马哒哒哒地在画案前跑过。
谢开言悠然地看着他们,一抹倩丽的影子遮住了晴天丽日,扑送来一阵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织丝烟罗衫立在风中,笑眯眯地对着她。
谢开言不抬头,道:“借光。”
句狐抓住谢开言小辫,撅嘴道:“才一月不见,生分了许多。”
谢开言抽回辫子,从衣袖里掏出一朵粉红绢花,别在了句狐鬓边,退后端详着这张妖娆无比的脸。
句狐扶着发鬓临水观照,眉开眼笑道:“这朵海棠花真漂亮,衬我正好。”
“花我一两银子,在巴图镇买的,能不好吗?”
句狐左右顾盼一阵,突然又暗淡了容颜,闷声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开言道:“你换了一身新装,瞧着宝气珠光,可见现在活得很好。今日才来寻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这一趟。”
句狐咬唇,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今日唤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
谢开言抬眼问道:“去哪里?”
句狐踌躇一下,道:“太子府。”
“太子府?”
句狐离开连城镇时,并未说明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谢开言才知道,眼前的这只狐狸不是伶人那么简单。
句狐低头不应,面带忍耐之情,过了一刻才说道:“其实我不想你去见那个女人,但是……但是她总有办法逼我答应。”
谢开言洗净笔砚,冷淡说道:“去去也好。”
两人背着画具走出长街,前面疏落站着一列人,官差围住他们,正在检查行装。
句狐解释道:“齐昭容好书画,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总要委派汴陵画师入府作画,挑选几幅作品留下研习。如果她满意了,会重重打赏差役和画师,所以这些差役总是卖力地运营此事。”
一切准备事宜完毕,谢开言与其余九名画师,徐徐走入东街太子府。
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依次打开,露出连绵殿宇、斗拱飞檐一角,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转入重檐庑殿之后。
昭明宫内,熏香渺渺,一道金丝垂帘挂在玉阶之前,阻断了入殿者参详的眼光。
一行十人静寂走入,散成两列站定。
谢开言垂袖而立,看着面前一块金砖。
半晌,寂静的宫殿内响起一道清利的声音:“觐见者为何不跪礼?”
金砖上已经伏倒九道身影,谢开言站着没动。
除了谢飞叔叔与南翎国君,她没有跪过任何人。
蓦地,那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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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
偏殿昭明宫内冷清依旧;鹤嘴缓缓吐送一缕兰香,散入珠帘流纱中,熏染了玉座中的丽人。可是她的声音是冷的,微扬起一点雪白的下巴;一串绿石玛瑙便显露出来;映得秀颈晶莹。
谢开言微微垂眼;看着金砖光彩;说道:“为何要跪?”
齐昭容端坐高台;清淡说道:“华朝子民分为六等;你不过是下四等的画工;见了当朝太子嫔妃;如何跪不得?”
“尊卑见礼;长幼有序,按律,民女的确应该跪拜。”
“既然知道,为何不拜?”
谢开言始终微低眼睛,神色谦和。没了清香玉露丸的润泽,她的嗓子一直沙哑成风。“民女来自荒蛮之地,未曾有幸识得华朝礼仪。不知娘娘能否赐教,民女该如何实行跪拜之礼?”
玉阶之上的齐昭容听见谢开言自露其短,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微微抬手,纤指从罗纱袖袍中拂落出来,稳稳指向地上匍匐的身影。
身边随侍立即用清亮嗓音拖长道:“参见妃嫔,当施稽首——”
谢开言侧头看了一眼,道:“稽首出自九拜之仪,源于古时礼仪。华朝《礼经》明令,当宗庙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见、父子当庭时,方可行使稽首跪拜大礼。娘娘只是内廷之主,一并统领六宫职务,未曾达到储君之位,却执意喝令民众跪拜,莫非是想生出逾越之心?”
齐昭容右侧手持羽扇的贴身婢女霜玉走前一步,喝道:“大胆!竟然污蔑娘娘,来人,给我——”
谢开言抬起眸子,看向垂帘后的霜玉。尽管有金丝络绎遮挡,霜玉也能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的明利。她微微一怔,“掌嘴”两字便吞入腹中。
谢开言道:“娘娘重礼仪、辨是非,需以理服人。华朝以法辅礼,教化子民,太子府邸皆为楷模。娘娘如此贤德,却要勒令参拜,抹杀这份典范之风,实在是得不偿失。”
随着这句不卑不亢的话音落地,叮叮咚咚,还有一些细碎的响声。七八粒猫眼大的白玉珍珠从玉阶上滚落下来,滑到了谢开言眼前。
“呵呵,说得好,好一副巧舌如簧。”垂帘里有一抹窈窕的身影立起,暗影沉沉,兰香远溢,“这是打赏。”
谢开言交合双袖压住衣襟,稍稍躬身道:“不敢当。”
一截纤秀的手腕滑出罗纱袖袍,在空中扬起一道亮丽的弧线。阶后侍女看懂手势,缓缓收起垂帘。
绯红罗纱衣裙的齐昭容出现在谢开言眼前,扑面而来一阵淡淡馨香。她拾步走下玉阶,裙幅飘逸如雪霰,在金砖上徐徐展开。
“休说本宫没有容人之度。”她走向谢开言说道,“你毕竟是画工出身,今天作不出一幅令本宫满意的画卷,少不得要挨些苦——”
软语威胁还未说完,一直静立不动的谢开言突然道:“娘娘小心。”
齐昭容秀眉一皱,忍不住向前趋近一步,正待训斥一介平民竟敢如此狂妄截断她的话,对于脚下就疏忽了一些。薄底粉靴突然踏上了珍珠粒,她的身子倾斜一下,不受控地栽向前方。
谢开言伸出右手挽住了齐昭容的臂膀,再说道:“娘娘请万分小心。”
齐昭容清淡哼了声,拂开谢开言的手,理了理纱缬,转身朝玉座走去。“都起来,开始作画吧。”
金砖上匍匐跪倒的九名画师立起身来,整整衣襟,等待内侍搬来画案。十架红木小案片刻就铺陈在众人面前,均是一尺高度,放在金砖上,堪堪到达腿腹。
画师们默不作声地屈膝跪在地上,取出笔砚,各自躬身描摹山水花卉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由先前的跪拜变成了俯首的姿势,品阶的低劣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谢开言不用抬头也能察觉到高台上的那道奚落眼光,她沉吟一下,当即盘膝坐好。桌案过于低矮,就不可避免地要低下头,对高台俯首称臣。但她端坐如山,才画了几笔,发现手臂不够长,不由得想起了卫嬷嬷说的话:“有的时候要伏下腰,放软和些,这样才能拈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落笔的手一顿,凝神细思,这才领悟到卫嬷嬷的言下之意。
或许,霜华遍染鬓发的卫嬷嬷不似表面那般凶恶,她用深宫行走多年的资历,在告诉谢开言一些道理:有些东西唾手可得,不尝试着放软和些,怎么能轻松拿到?
只是卫嬷嬷讳莫如深,并没有点明哪些东西就是她谢开言本来拥有的;即使谢开言根据阿曼临死之前说的秘密,推测到一丝端倪,可她仍然不愿轻轻伸出手,将一份遗落的东西拾起。
那就是感情。
她想着,既然已经忘记了过去,前缘于她,再无纠葛。
谢开言端坐如斯,微微倾斜身子,长臂勾芡,细致地作了一幅画。
内侍将画卷捧给齐昭容观摩。
画卷上,淡雅秀丽之风迎面扑来,令人眼前一亮。花前月下立着两道身影,左侧女子妆容华美,紧扣婆娑树影后的玄衣广袖,眉目间流淌着一股温情。树后的男人看不清相貌,但从繁复缀饰的章纹、及地垂落的飞龙纁带来看,当是太子装束无疑。
一对璧人执手相看,融情入景,无声斐然。
画中女子形似齐昭容,能与储君依偎相对,可见受恩宠不少。
齐昭容抿唇溢出一丝愉悦的笑容:“你倒是个聪明的人儿,知道画一幅美图讨得本宫欢心。”她扬扬手,唤画师将卷轴装裱起来,软着腰身倒在一旁美人榻上,以皓腕支头,斜斜瞥着谢开言。
其余画师退到宫柱之后,待命不去。
谢开言如常静立。
齐昭容懒懒道:“听说你是卓府的丫鬟?又去了文馆做帮工?”
谢开言应是。
“一心怎可两用?”
谢开言道:“负债在身,不得已多寻出路。”
齐昭容呵呵轻笑:“来本宫这里做下人如何?瞧你如此聪明伶俐,应该能讨得不少赏银。”
谢开言想了想,答道:“一心不侍二主,承蒙娘娘错爱,实在不能接受。”
齐昭容看着她岿然不动的面容,暗地咬了咬牙。
“听说你来自关外连城镇?”
“是。”
齐昭容遽然又冷了声音:“既是从关外而来,属于乡野之民,怎可大胆妄为,刺杀本朝贵族卓公子?”
谢开言抬起眼睛,看着美人榻上的齐昭容,心底转过数念。她为了护住连城镇子民,刺了卓王孙两剑,整座城池的骑兵都知道这件事。然而回程之中,花双蝶爬上她坐的副车,对着她殷殷说道,大意是公子不追究往事,责令所有人三缄其口,不得透露任何点滴过去。
卓王孙的马车从卓府正门驶进,从此消匿了身形,连谢开言也不知道他的伤是否痊愈,因为她只能在北街和后院活动,去不了其余地方。
眼下,这个齐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