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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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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这样的嗓音,自然是饱经风霜岁月历练的睿智者。

文谦穿着一袭葛布长袍走了进来,袖口宽广,似乎拢住了清风明月。有民众稍稍抬头,议论道:“这个是文馆的先生,当世不可多得的礼学大师,公卿见着他都要敬让三分。”

“可惜是个南翎人,在本朝只算得上三等品阶。”

华朝子民分为六等:吏员、文士、医师、工匠、乡农、娼伶。每一等级中又有上下之别,文谦作画兼带看看小病,属于上三等;谢开言以画工与教习乐师身份行走于民间,只会被齐昭容形容为“下四等”民众,只是汴陵崇尚文风,乐享太平,这才少了很多对降民的歧视之意。

文谦径直朝着谢开言走来,对她兜头行了一礼,朗声道:“老夫参见太子妃娘娘。”

谢开言一直躲避在少源身后,就是不愿接受民众的跪拜。站在如花蒲散开的行礼者中,已经使她十分局促,现在面临待她有知遇之恩的文谦也是如此,她更是仓皇得伸手挽住他的袖子,哑声说道:“先生也要折杀我么?”

文谦皓首苍苍,眉目映着一片雪华。他定住腰身不动,说出的语气也是极冷淡。“噢,老夫似乎忘了,以此等卑贱之身,当对娘娘行跪拜礼。”说完,他就要落膝跪下去。

“少源!”谢开言惶急叫道。

少源连忙上前一步,架住了文谦的身子,笑道:“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听听小童怎么说嘛。”

谢开言看看四周如常行礼的民众,茫然道:“我只是南翎遗民,与先生一起,走过这许多坎坷,并不是华朝太子的妃子……”

文谦拂袖冷哼:“这难道还有假吗?银铠破天军专属太子禁军,除去主君,他们还会向谁下跪?若你不是主母,他们会一动不动候着,任凭你发落?”

谢开言的脸白了又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是真的吗?一一?”

院门外,又走进黑衣黑裙的郭果,清碧双瞳里流露出满满的受伤之色。“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谢开言萧瑟站着,说不出话来。

郭果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袖,连声说:“一一你告诉先生,这绝对是假的。因为我们的一一,怎么可能嫁给了灭国的仇人!”

封少卿扬声道:“请小姐慎言!”

郭果啐了口:“你又是谁?给我住嘴!”

封少卿立刻站起身,抽出了佩剑,斜指郭果。谢开言伸手阻挡在郭果身前,喝道:“放肆!”

封少卿复又跪下,扣手道:“末将失礼,回宫后自领杖责。”

郭果拉着谢开言的衣衫,低头杵在她的肩后,闷声道:“南翎与华朝一直在打仗,那些谢族的孩子、婶娘们总是护着我东躲西藏,只是念在我是一一的妹妹这一点。现在一一却变成了华朝的妃子,我该怎么样去面对他们,告诉他们,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因为华朝的妃子,怎么可能是谢族的首领呢?他们拼命救下的郭果小妹,又是个什么样的尴尬地位!”

谢开言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南翎妇孺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样子,还有那么多的谢族儿郎,箭矢绝尽后,投身于滚滚乌衣河之中……她被选为谢族的精魂人物,负担起全族的兴荣,历经十年辗转,正待从头做起,身边最亲近的两人似乎质疑起她的品性与忠诚……?

这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

气息骤然翻滚起来,一股甜腥涌上喉头,血液开始沸腾,像是烧灼的水浆。她努力忍住痛,背对郭果说道:“今晚我们就回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不好?”

郭果一步步后退,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该叫先生来这里寻你……”她拉过文谦的袖子,就待转身离去。

府院里突然出奇的静,纱灯在风中悠悠地打着旋儿,淡看世间一切。

一直背对院门的谢开言默默忍受着痛苦,不需回头,也能感觉到远处弥漫的秋霜之寒。她缓了缓气息,暗想道:终究还是来了。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清淡夜风入襟,拂送飘渺衣香。

单膝跪立的银铠军均抬手施礼,低下了头。

郭果回头去看,发觉从石阶之上缓缓走来一道人影,墨黑的眸子,苍白的肌肤,礼服长及地,却又纤尘不染。他没有说一句话,看了眼前方,少源也不知不觉跪下。

郭果突然知道他是谁了。华衣、俊颜、冷漠、肃杀,只能是叶沉渊。七年之前国破日,万人哀号,哭声震天,而他只是伫立于高坛之上,遥望乌衣台,将凛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残破江山,祭起滚滚狼烟,开创了新的一册历史。

郭果剜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不与他的眸子相遇——饶是这么机灵鬼怪的小妹妹,也抵挡不住冷漠渗骨的叶沉渊。

文谦站着不动,冷冷说道:“天康十三年秋,南翎酷吏当道,皇业萧条。太子沉渊于十月初二攻破首府定远,铁骑覆没之处,民众流血悲号。主上并嫔妃大臣近百人,被驱赶至祭神台,披发覆面引颈自戮。文士尽降,免遭诛杀;武将负隅抵抗,竞相被坑埋。老夫身列白衣,侥幸逃过一劫,与南翎残存七千民众迁徙流转,散落中原大陆。国破之日,墙垣焚毁,乌河浮雪,鸦鸟悲号,狼烟遮天——这些,恐怕太子妃看不见罢?”

听着一句一句的泣血追诉,谢开言紧咬牙关,闭上眼睛,痛得说不出话来。

叶沉渊垂袖走到她身后,伸手按在背心,度过一股暖力,低声道:“稳住心神,勿怒勿念。”

谢开言强忍下一口血沫,朝前走出两步,挣脱了他的掌心暖息,并嘶声道:“先生……我已知错……请先生不要说了。”

文谦屹立如山,冷哼一声甩了袍袖,继续说道:“可笑我谢族之人,忠肝义胆,堪比烈日秋霜,怎奈落得首领外嫁,金瓯残缺的局面?”

叶沉渊突然道:“噤声。”

文谦再次拂袖,正欲开口,身旁尖利地刺过来一股冷风,朝着他的额头奔走。

谢开言眼急,侧头看见叶沉渊衣袖微微一动时,不容分说闪身过去,左臂一拉,将文谦带出了风击。骨刺一般的尾风没法散去,悉数扑进她的手腕,痛得她呼吸一滞。

叶沉渊的眉眼更加冰凉,说出的声音冷清至极。“我敬重先生学识,数次回避先生的不义之举,难道先生今晚一定要逼我动手?”

文谦睥睨一眼,冷淡道:“似我等下作之民,也配殿下出手么?”说完,他拂开谢开言的手,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落落长袍映着微光,一路牵着郭果离去。

一瞬之间,两位亲人远离,离开的脚步也是无比坚定。

谢开言捂住左胸,扑地吐出一口血。

叶沉渊唤众人平身。

封少卿喝令几句,斥退院内所有人。少源回头看看几乎站不住的谢开言,把心一横,也走了出去。

叶沉渊看了眼封少卿,封少卿马上抬手一揖,点点头,无声无息地尾随少源而去。

县丞抬起头,看看叶沉渊脸色,迟疑道:“那两个南翎人就此放走么?请殿下明示。”

叶沉渊走过揽住谢开言的腰身,用雪帕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冷淡回道:“依照律法处置。”

谢开言长久吐息,身子站得歪歪斜斜,叶沉渊一靠过来,她便挣脱不出他的掌握。县丞还待迟疑,她忍痛开口:“上月南翎画师集社,大人枭其首领,将余众发配军营,大人还记得吗?”

县丞忙应答:“的确是下官处理的案子。”

谢开言冷冷道:“重罚如此,流民言论之过又当如何判别?”

县丞一低头,说道:“按律只需驱逐。”

谢开言闭上嘴,再不说话。伺职于都城的县丞是何等圆滑,一看叶沉渊只替谢开言擦汗,没有任何表示,马上会意过来,躬身退出了院子。“下官这就去办。”

听到文谦与郭果被合理驱出城,谢开言心痛稍缓。

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陪着风清花香的,还有数盏宫灯,依依打着旋儿。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臂,取过一盏纱灯,执在掌心,无声朝外走去。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使她挣不脱钳制,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谢开言簇簇抖动两下,又吐出一口血,他突然鬼魅般欺近,抬袖抹去她的嘴边血,再一带,举起她的左腕。

谢开言的手腕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因先前被叶沉渊的掌风刺到,渗出了一丝暗血。叶沉渊扫了眼,神情变得暗淡,连带着嗓音也清和不少。“……绝没有下次。”

谢开言冷淡嗤笑,挣扎几下,没挣脱他的手,突又蹙起了眉,从嘴角渗出一丝血。

叶沉渊见状松开手。

她抹去血丝,蹒跚向前走去,察觉到身后飘渺衣香一直如影跟随,就站住脚冷声说道:“不准跟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mmmiusos的手榴弹

鞠躬感谢龅牙妹、羊哥、悬崖妹纸、财小四、微凉、纤纤、无泪天使、雪魂黯断、夏乐、诺、emit0、栗子粉小蛋糕、一路向北MM的地雷

感谢支持了V章的读者朋友

封城

莲花河畔空寂无人;唯雾飘散。

谢开言一步一顿,长久吐气。滚烫的血液流转全身,她并不运力压制,等着炭火似的灼热感退入四肢;变得微薄时;她再引导寒凉之气冲进头顶。

冷热交替;两毒齐发;显露的败象也是骇人。

她痛得熬不住了;才蹒跚走到柳树边;靠在上面微微喘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穿透清雾;无声无息出现在州桥之畔。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只是冷冷说道:“不准跟过来。”再转头离去。

叶沉渊扬起手,稍稍一摆,无声唤退尾随的银铠骑兵。他们躬身施礼,拉过马缰,齐齐没入黑暗,和来时一样轻缓。

谢开言第三次回头时,只看到了如影随形的叶沉渊,四周再无旁人。她立起腰身,不再喘息,从袖罩里摸出残存的半颗嗔念丹,一口吞下。

没人知道她在卓府后院毒发那一晚,凭借内力压制痛苦,保存了半颗解毒丹。

白色宫灯丝绦淡淡飘卷,映着谢开言娟秀的影子。她站着没动,不做反应,离奇的是,叶沉渊也伫立不动,仅是隔开三丈远的距离,无声无息地看着。

谢开言静立一刻,已经平复翻搅的内息,再广开天地耳目,捕捉风声之外的动静。

四周一片清明,极远的地方传来丝竹管弦之乐,预示着流香阁的叫卖夜场已经结束,正在宴请宾朋。她仔细甄分,近处只留叶沉渊微不可闻的气息,再也没有任何呼吸传来。

叶沉渊位高权重,出行一步,牵动万人。而今晚,他竟然没带暗卫随护,完全脱离了警戒。

宫灯随即被抛至树干上。

“今晚无旁人干扰,那就公平一战。”

谢开言撂出一句冷淡的话,遽然转身,平伸手臂,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

秋水似明霞,照亮了她的眼睛。

叶沉渊仍然伫立不动,也不说话,神色不见任何波动,似乎对一切了然于心。

谢开言反手举起秋水,平置于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个雅致的举剑礼。“此礼偿报‘卓公子’的教习之恩。”

“我明白。”

谢开言突然抬头,琉璃双瞳立刻布满杀气,迎上秋水刃锋之泽,亮得透冷。叶沉渊没法直视她的脸,干脆闭上了眼睛。

她再不答话,起步一掠,如旋转的松针,倏忽刺向他的胸怀。他听辨风声,滑步错位,避开这一剑。一股极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需要去看,也知道是她诱发了寒毒,冲和热力,广开天地耳目,将六感提升到最高。

天劫子说过这种奇异的症状,是一种临时忍痛冲破自身大限的做法。若无内力控制,会被反噬。但观她步步逼近,只求一击必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心思去调顺气息?

叶沉渊抿紧嘴,突然慢了下来。不出意外,右臂之上被划了一剑。他最先感到的不是痛楚,而是冷意。就这么短短一瞬,血液凝滞了不少。

谢开言为求战胜叶沉渊,不惜以自身做饵,努力调和两种气流,开通常人不能想象的感官。她不怕死,只怕不能如愿。平时的对峙,不需要她如此孤注一掷,但是今晚不同。

十年前她只是侥幸胜过他,十年后她没有必然的把握。好在半颗嗔念丹下腹,她的痛苦并没有那么强烈。

淡淡的暗香拂来,那是他转身之余衣襟掀起的流风;一长一缓的呼吸入耳,如同暮鼓晨钟,那是他中毒之后气息不继的佐证。谢开言突然听清了一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真切,就连她的发丝和衫角都灌入了内力,在风声中哲哲作响。

她的秋水如一泓冰泉,刺中了叶沉渊三次,似乎十分便利。最后她停了下来,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弯下了腰。紊乱的气息如同万马奔腾,提醒着她,她的极限快到了。

她遽然住了手,呼吸一口清冷的雾气,不期然发现,她的对手根本没做抵抗。

叶沉渊身披三剑,礼服尽染,面色隐隐透紫。他的气息越来越慢,几乎断绝。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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