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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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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遽然住了手,呼吸一口清冷的雾气,不期然发现,她的对手根本没做抵抗。

叶沉渊身披三剑,礼服尽染,面色隐隐透紫。他的气息越来越慢,几乎断绝。察觉到毒素即将布满肺腑,他运起最后的一口气,缓缓走到垂柳旁,以树为背援,站直了身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躲避,未曾发过一招一式。

谢开言终于缓解了痛楚,提剑走近。

“我睡了十年醒过来,家族覆亡,故国离析,不记得任何一件事。走出冰川,遇上羽林卫的追杀,躲过毒箭,爬上了天阶山。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灌入箭矢的毒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她提起寒剑,在模糊的星光下显露出了翠蓝色的锋刃。两月前羽林卫曾用三支毒箭伏击她,底部均刻了“御”字,被她截断箭头,保留了毒素。今天她将毒淬在秋水上。假设当初的暗杀者没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也不会有今晚叶沉渊毒发难行的局面。

叶沉渊想了想,随即明白是修谬的手腕,但总归借助于他的意志,因此他直接答道:“暗卫还过两个街口就到了,动手吧。”

谢开言侧耳一听,果然捕捉到了远处风向的动静。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站着,眉目皆索然,万念泯于心。她回过神,举起秋水,径直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最痛苦的那一瞬终于来临,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全身寒凉犹坠冰窟。可他紧紧看着她的脸,就像在牢记最后一点想念。

谢开言抽出秋水,转身跃向清冷的雾里,一刻都不敢停留。

叶沉渊靠在树上,看不见她的远离,最终闭上了眼睛。在冥死之前,他突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刺中他的胸口,而是将锋刃偏离了一寸。

是于心不忍还是手下留情,已经无从得知,因为她失去了踪影,没有回头看过他,一如十年前他对她的离别。

太子府烛火高照,千灯悬空,婢女手持银盆、雪巾、暖熏、药盒等众多物品,齐齐聚到寝宫外。密密麻麻的仆从滞留在前殿,不出一丝声响。破天军纵马奔驰,风一般掠向汴陵内城,重重铠甲摩擦生光,降下一片银霜。

亥时三刻,暗卫将中毒昏死的叶沉渊带回太子府,来不及说什么,已被降阶跑下的修谬劈了一掌。如今太子重伤倒下,未卜生死,整座宫城的调度与安排就落在了总管身上。左迁等人官阶虽高,但不及总管威望。修谬一连辅助两任君主,对太子而言,是最有资历的元老,因此除了禁军卫队,众人都听从了他的指挥。

修谬看着单膝跪立的暗卫,冷声道:“为何不护卫在殿下左右?”

暗卫队长垂头答道:“殿下密令属下不得跟随,属下怕起闪失,只敢远远跟在两条街外。”

修谬拂袖愠怒道:“当初我是怎么说的?‘殿下念旧情,不忍扫除谢氏女,那谢氏女毕竟是敌国遗民,对殿下存了祸心,尔等要好好随护殿下左右,不可远离’——难道你们都听不见么?”

进府待命的封少卿走出列,抬手施礼道:“总管息怒,当务之急是捉拿刺客,平息此次动乱。”

修谬冷笑:“除了谢氏女,谁还能谋害到殿下?封将军只管搜捕全城封锁四门,便能困死谢氏女。”

封少卿想了想,马上说道:“未将恕难从命。”

修谬怒喝:“放肆!”

封少卿纹丝不动地说道:“殿下护送太子妃离去,行至莲花河畔才发生刺杀事件,如今太子妃下落不明,总管便断定是太子妃刺杀了殿下,无任何例证与人证可以辅证,此点未免失了公允。”

修谬听后冷笑:“那谢氏女早就想到这一点,才想办法让殿下支开你们,封将军站这里磊磊而谈,口口声声称她为太子妃,敢问置华朝颜面殿下安危于何顾?”

封少卿抬了抬眉,施礼后转身走到廊下,守候在寝宫外,既不辩解,也不动身离去。附属队长接到他的密语,点点头,飞步赶出府,喝令道:“搜查内城,不可误伤一人!”即刻带破天军执行封少卿的特殊命令:只保不杀,赶在总管之前找到谢开言。

府内分出一名骑兵驰向流香阁,向羽林卫统领左迁通报总管批谕的诏令:封闭全城,搜捕刺客,斩杀最大疑凶谢开言。

亲信走近阶前,对修谬低声说:“启禀总管,句狐回来了,已经得手。”

冷着脸的修谬听到这则消息才放松了一丝嘴角。“让她先候着。”安排好一切,他烫过手,进寝宫辅助太医替叶沉渊诊治。

流香阁外一千羽林卫伺立,分左右封锁住了街道两头,静静等着叫卖夜场的结束。左迁位于最前,扣缰勒马,正对大门。

醉意熏熏的赵元宝带仆从含笑走出,抬头一看骇人军阵,惊出一身冷汗。

左迁在马上抬手作揖,道:“可是赵大人点中了头魁少君?”

赵元宝连忙应是。

左迁又道:“奉殿下谕令,守护钦定少君者一晚,待天明礼成,左迁自行离去。”

赵元宝结巴道:“礼……什么礼……”见到左迁抿了抿唇不答话,突然醒悟过来,脖子梗出一片红。“快将少君扶进马车随我回宅子。”他喝令着仆从七手八脚塞进白袍清体的简行之,抖抖缰绳,催促着马车前进。

左迁瞧了瞧上车者容貌,见是简行之无误,抬手一招,带着骑兵缓缓跟在后面。

赵元宝躲在车上嘀咕:“左迁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要我破了少君的身子才能离开?”

简行之搂紧衣袍,瑟缩抖了抖。尽管他混沌活了十七载,此时也明白了,对手不需要杀他,就能使他无法在世人面前立足。堂堂皇子如果受到破身的羞辱,还怎么抬起头来?随之而来的招抚南翎遗民的打算,简直成为笑谈。也正是如此,对手才只管看住这一晚,天明之后放他离去,似乎对他的作用再也不屑一顾。

骑兵队才出了街口,太子府传来总管诏令,底下按了徽印,表明十万火急。左迁拆阅,脸色不由得一变,勒马驻足,清喝道:“留下一百人护送赵大人,其余人等随我去前城!”

顿时马蹄声响彻寂静的夜。不出一刻,汴陵两万精骑全部出动,涌向外城四门,形成层层肃杀的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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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亥时三刻;谢开言迎风疾掠,游走于南城民舍屋檐之上,抓过一把清香玉露丸塞进嘴里。待整装衣饰,她徐步走进赵宅;与赵老夫人见过礼;分庭而立;等着赵元宝归来。

灯笼在前开道;带回了一辆青布幔马车;随行还有百名兵士。

赵老夫人拄了下拐杖;以袖遮脸;羞愧得简直要钻到地缝里。“都是这个不孝子害得老身……”

谢开言打量一眼分两队跟进的骑兵;抢出宅门;对着他们躬身行礼,说道:“骑兵队跟随我家老爷回来,不知是何道理?”

队长诉说原委。谢开言说了三言两语,以华朝律法压制骑兵的行为,使兵士只能陈列于院外巷内,无法欺近主宅。

赵府仆从回房休息,各自熄灭灯盏。谢开言用言语稳住赵老夫人,并当面出示一瓶香气淡远的药丸,告诉他们,这便是文谦先生配置的促缕之药。赵老夫人责令简行之服下一颗,观察半晌,突然看到简行之粉面敷红、玉体轻颤的样子,颇有些不胜衣环之貌,遂完全相信了谢开言的话。

老夫人点点头,冲着赵元宝狠狠剜了一眼,说道:“明儿早些起身,带少君上堂奉茶,完成早礼仪式,外头那些军爷就可以散了!”

赵元宝连忙称是。谢开言扶着老夫人进房,燃了安神香侍奉她睡下,再赶到内厅寝居内,放倒猴急压在床上的赵元宝,解救了清泪满面的简行之。

简行之抖抖索索地站着,低泣道:“你再晚来一步,我就……我就险些……”

“少源都跟殿下说了么?”

谢开言在翻牌卖场之前委托少源传递消息,因此才有这么一问。简行之平时被馆主关在独楼里,行情较好的少源才能进得楼阁,替简行之涂抹花蜜,趁机送些外面的情报。

简行之点头,局促站立。谢开言取来赵元宝的皮袍,替他细细裹上,将他带到后院水井前。

井水上浮动一层秋霜,晃着冷透的光芒。

简行之低头看看冷凄凄的水色,抱紧手臂,迟疑道:“谢一……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吗……走前门行不行……”

谢开言低头系缚绳索,缠在他腰间,试了试松紧,快速说道:“请殿下抓紧时间。所有骑兵此刻去了外城四门,内河就虚空了。我们从水路遁去,避开前院守兵的耳目,才能逃出汴陵。”

简行之抿抿唇,雪丽容颜上带了一丝犹豫之情。谢开言见状,朝他躬身一礼,低声道:“得罪了。”然后搂住他腰身,抱着他跃入水井。

一阵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两人,井底水潮漫漫,看不清光景。简行之不能呼吸,伸手紧搂谢开言的腰间,谢开言抓住他,击掌劈打井壁,从一方缺口游出去,斜斜游弋进地下水渠,随势冲出运河水面。

简行之昂头大口呼吸,一张清秀的脸冻得惨碧,手脚扒在谢开言身上,不住颤抖。

“殿下,放开我好么,不用怕。”谢开言轻声安抚他,托着他游向对岸,在水里泅出一口血,不着痕迹地抹去。

小树林旁静静停靠一只青篷船,船头旗帜上以金丝绣饰着宇文家的徽志。

简行之抖索站着,任由谢开言替他换下湿衣,再套上一层黑甲金靴。“这是哪里?”他茫然问道。

谢开言忙得头也不抬:“流花河岸,宇文家的地盘。”

简行之陷身南风馆两月有余,自然听闻过汴陵三家的名声。“宇文……不是太子府的权臣吗?”

谢开言匆匆擦净发丝,将简行之转个背面,换上另一套宇文家的护卫装,说道:“正因为是权臣,所以汴陵实行全城警戒时,只有他们家的水运队和卓家的陆运队才能如常出城,不引起兵士的怀疑。”

简行之听闻计划可行,终于不再颤抖。先前服下的药丸有保暖功效,护住他的心脉,也让他的身体逐渐回温。只是他摸摸脸,发觉仍然红热,不禁苦恼说道:“谢一……我口渴……想喝水……”

谢开言捧过一点水看着他喝下,道声得罪,又摸摸他的额头。“殿下可好?”

简行之舔舔嘴唇,桃花面上遍起红晕。“我……我……很热……又很渴……还有些痒……”

谢开言眼色微异,没说什么,带他上了小船,朝着官渡口划去。不多时,宇文家另外的运船陆续聚集到渡口木栈前,共计百余只,均出示了掌船令牌,交给官衙审查。

谢开言摸出郭果塞进她腰间的小金牌,一并交了上去,且仰脸抬头,模样十分骄横。

官衙看看她的脸,转头与随从说道:“这个好像是大公子的金令,除非是近侍才能拿到——”

谢开言清亮答道:“我就是公子驾前行走小护卫郭果。”

小霸王名号一出,谁敢不从。别人不知道,宇文家的内置营运势力里,包括流花河畔商官一体的县衙,都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郭果——白虎为友,公子随后,横行街市,百无禁忌。

官衙连忙拨开水道,让着谢开言先行。

谢开言带着简行之顺水漂流,来到二十里外的市镇,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扑将出来,溅在简行之衣衫上。

简行之看了大惊,手足无措。

谢开言忍痛走到先买下的民舍里,一头栽倒在土炕上。文谦闻声走出,先对一旁呆立的简行之行礼问好,再抱来一床棉被,遮盖住谢开言的身子。

简行之抓紧衣襟,喃喃问道:“她怎么了?”

文谦打来热水,擦拭谢开言的额头,叹气道:“小童为了救出殿下,不惜损伤自己的身子,先前她就毒发过一次,昏睡了两天两夜。今晚她又拼着残破之力,冲发自身大限,看来气血亏损不少,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文谦侍奉简行之宽衣沐浴,辗转说了救援经过。

谢开言曾提前透露,她或许在十年前已经嫁给叶沉渊为妻,尚书省的户籍册里可能还记载过她入华朝的历史。施救那晚,她会引出叶沉渊,制造事端,希望文谦与郭果见机行事,诱发口角之争,先前顺利出城。文谦去了,才知道她竟然孤注一掷,欺瞒他们,不运力压制毒发,只是一味催动哀怒,使自身陷入孤寒苦痛的境地。文谦不忍,谢开言以眼色相求,最后令文谦退步,说出了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被县丞驱逐。既已逃出汴陵,逃过盘查,他们与盖大的灰雁交换讯息,声称会带简行之回北方。

谢开言也未曾想到银铠破天军会说出妃位的秘密,因为她是真的不记得十年前毒发昏迷后的往事,记忆中似乎有点影子,但又不能肯定。叶沉渊彼时只是白衣王侯,即使嫁与他,也只是平民之妻,遑论现在对立的身份地位。

“殿下,请稍微忍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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