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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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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有人附和,声音显得散漫。“南翎国迟早要亡,断在我们骁骑手里,也不算冤枉!”

风滚进谷底,幽咽呼号,似乎在祭奠死去的士兵。谢一听得仔细,那些滚烫的身体逐渐冰凉了,搁在一起,撕裂了风声,奏出窸窣悲鸣。华朝人听不见,只是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却有一股悲凉。

谢一循着原路跑了回去,血液汩汩流动,遍体灼烧。她痛得嘶鸣一声,滚下了谷底。好在巨痛埋身,她还能照顾自己,勉力提气击出一掌,用冲撞气流将她翻转过来,飘到了地面上。她伸出手摸了摸,不出意料摸到一具尸体,已经冷冰。

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周围躺满了南翎人;即使风在哭,她也听得到亡魂们无声的呐喊:大公子,您还好吗?

他们却不知道,随着他们的长埋谷底,南翎国已经灭亡了。

谢一默念了一遍,牢牢抑制住心酸,深恐

引起身体的不适。两次动嗔动念,险些危及自己,就算再混沌,她也能试出一件事——继眼、口、心之后,上苍抽离了她的七情六欲,迫使她不念悲喜,僵若泥人。

天黑了,山鸦呱呱叫着,野兔哧溜钻进洞里,沙砾飞卷起来,扑到谢一身上,她还在躬身拖动尸体,用薄弱的力气,为南翎最后一队冤灵聚起往生念,好生陪着他们散尽精魂。可能是因为看不见,她并不觉得害怕。拖一阵,歇一阵,头脑却逐渐清明,像是被水洗刷了一遍。

一、二、三、四……十……十五……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四百七十。

谢一爬在谷底,用手指触摸着他们的脸,轻念着数目。她模模糊糊记得南翎男儿下葬时,头必须朝着东方海面,祈求海神眷顾,造福他们的来世。于是她不厌其烦地弯下腰,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全部面东朝西安置好。触摸到每一个亡灵时,她仔细捻动他们的衣衫,终于在一具冰冷而又高大的身体上,发现了质地优良的缁衣。

谢一站起身,朝着这具尸身拜了两拜,默念道:大皇子,我谢开言不能护你,当尽绵薄之力,替你稳妥葬殓。若有来生,你去富贵,我入轮回,遭受千刀万剐之苦,方可让我再世为人,站在大皇子面前。

出神地站了一会,她才想起来,她叫谢开言,谢一只是她在越州谢族的排序名号。再凝神想了会,又记不起来其余的事情,心绪始终像乍泄的天光,若隐若现。

天似乎更暗了,周遭不闻其他声息,连喁喁小虫都停止了夜鸣。半空轰隆一声,劈下雷霆,大风突起,卷动树叶响颤。谢开言摸索到一株沙枣树下,抱膝坐在树底,对着山谷四百多具冰冷的身体。枣树摇晃着枝桠,哗啦啦地说着什么,她听了听,什么都记不清。

雨点敲打着土砾降了下来,一股股细流从她身边流过。她伸手按了按,察觉土壤饱饮雨水,变得稀松,甚至在缓缓推动斜方山坡。

谢开言摸出那柄短笛,试着放在唇边,奏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干涩尖短的乐声不成曲调,驰入雷鸣电闪,瞬间消散。她无知无觉地吹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能连成一种曲调。

大雨越来越烈,冲刷着她的脸庞,钻进衣衫,冰凉地蜿蜒。她回过神,听到笛子尾声,尝试着开口,暗哑地唱出几句: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魂归桑梓兮,无悲以恫。”

她捧头想了又想,不惜捶打头部,苦苦思索后,

终于记起了这首曲子。十年之前,谢飞叔叔曾按古词谱曲,音调沉浑大气,名曰《安魂》。

轰隆巨响,苍穹惊泣,大地颤抖,悲声四起。山谷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来,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尸体。谢开言独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乐声悲怆,经久不去。

翌日天晴,万物开明。

谢开言循着人声来到边远小镇,耳朵里生动地流进许多声音,小鸟的叽叽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唤,牛犊子甩动着尾巴……这些,都告诉了她,此地是多么太平和宁静。

两道人影掠过她,走得远了,才敢窃窃私语:“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怜的……可是她怎么穿着宫廷里的衣服,看起来很名贵啊,难道是走散的嫔妃或公主?”

谢开言摸摸衣料,质地果然考究。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下去,势必引起整个小镇的人注意。几经周折打听到了最高档的布店位置,她凭着感觉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帮助。

布店老板拒绝收她的衣装,只捻着茶叶说,这种样式现在已经失传了,十年前皇宫的御衣坊曾经定制过,随着华朝的内乱,御衣坊的绣娘们死的死,逃的逃,藻绣重针的技巧就没流传下来。

谢开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愿意离开。

老板娘走过来,兴起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她俯身查看衣物上的绣饰,一股淡雅香气如同翩跹的蝶,向着谢开言扑下。谢开言心道:边陲小镇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难就是为了隐藏什么。

老板娘的声音像是清露,入耳动听。她说道:“这位姑娘,你的背幅绣图有个名目,叫做‘九凤曜日’,是以九彩丝线入针,反复两面纳底,再在内衬织上徽印做表记,这明显是宫廷里皇后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贵重了,我们小店不敢忤逆收下。”

谁那么大胆给她穿上了皇后的礼服?谢开言暗忖,无论是谁,此人也未免过于狂妄。

听到如此论断,正在捧着锦州窑产的紫砂壶饮茶的老板两眼一眯,顿时多打量了谢开言几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客依然脸色苍白,口语不便,黑发散成几缕披在锦帔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之人,倒像个披金挂彩的戏子。

他摆摆手,道:“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谢开言听老板娘独具慧眼,将衣衫说得头头是道,更加断定此人来历不凡。她转过脸,对着老板娘方向比划了下,老板娘还是在推脱:“姑娘你走吧,我们不敢做这桩买卖。”

无奈,谢开言只得运气于腹,鼓声说道:“夫人既然是宫里逃出来的绣娘,应当知道将衣服拆卸,光丝

线就能卖到不少银子。”

布店厅堂开阔,太阳从琉璃瓦上撒落,点亮了方砖地面。谢开言刚用腹语说了第一句,好似锈刀刮了下厅面,发出一阵霍霍闷响。老板看不到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初闻钝音,震得手一松,摔碎了紫砂壶。

老板娘忙拉谢开言进了内堂,跺脚道:“唉哟我的好姑娘,算我怕了你了,你赶紧换了衣服,从我家后门走吧。”

谢开言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走,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她还是有意上门的。老板心疼他的紫砂壶,送了一套时下普通人家姑娘的穿着后,怎么也不肯多给银子了。他将一锭金子丢到谢开言裙边,气鼓鼓地说:“我那紫砂陶是从砂锤炼出来的陶,既不夺茶香又不熟汤气,用了十年!十年!光冲头水都能蕴出原汁原香,这么个宝贝,至少能值当一百两!”

谢开言听着怒吼在耳边,微侧了头,抿抿唇,再待“开口”。老板眼尖,连忙压住她的嘴,指尖一碰到她的皮肤,像是被烧灼了一般,马上收了手指,叫嚷道:“咦,你的身上怎么这样冷?”他转头对着老板娘喊:“双蝶,你来看下这姑娘!”

老板娘姓花,名双蝶,吩咐下人烧了澡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着谢开言进了屏风后,那谢开言还紧紧抓住衣袖边缘,面色之情有如溺水,苍白得难以描摹。花双蝶奇道:“哪有姑娘家不爱美的?你看我撒了这么多薰香花瓣,只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会香喷喷哩!”

谢开言待心中鼓跳之声渐缓,咬咬牙将礼服脱了,沉身坐进浴桶梳洗。花双蝶趁着撒花瓣时,瞧了瞧她的后背,不由得眼带怜惜。借口添水出了房门,花双蝶拉住老板站在天井里,叹气说:“那姑娘恐怕不是宫里人,她身上有紫色伤痕,多达三十多处,像是受了刑罚,瞧着就怪可怜。”

老板松口气,道:“不是宫里人就好,等会说点好话,早点把她打发走吧。”

耳力通达的谢开言坐在水里,摸了摸手臂。正如外间十丈远的老板娘所说,她的经络突起,有点发硬,想必血液流淌过时,将那些伤口冲成了紫色,就如同苍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带了如此多的伤,但总归和谢飞叔叔有关。

她逐步记起来的,也只有谢飞叔叔了,还有他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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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房里暖气氤氲,谢开言用手抚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镶边襦衫,踢踏着及地雪青罗裙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将一条银白丝绦缠在腰间,摸索半天,打了个死结。花双蝶带着一阵兰花香气走进,看到她整饬自己,噗嗤笑了出来。“谢姑娘,你这是抖地铃还是拧卷花呢?穿得那么严实干什么?再说了,腰结也不是这样系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拦住了花双蝶的动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纹络,细细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满了紫藤花。花双蝶讶然抬头,对着谢开言无法展示喜怒哀乐的脸,睫毛扑扇几下,怜悯之色渐渐地溢了出来。

她低叹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动你的衫子,也不动你的腰结。”

谢开言这才放开她的手腕。

花双蝶将谢开言牵到梳妆台前,执起了象牙梳。打开双鸾镜,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阵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来的沉檀水香,无言诉说着绣阁主人的宝气天光。谢开言静下心来,由着花双蝶替她梳妆。

牙梳从黑发中穿过,花双蝶柔和嗓音随之响起。“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她营营哼鸣着,似乎在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开言坐着没有动,倾听花双蝶的动人嗓音,感受着氤氲的香气。实际上,撇开她残存的记忆,整个少女时代能受到如此礼遇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静寂中,花双蝶缓缓地说:“这是我们百花谷的梳妆歌谣,每个女孩都会唱。谢姑娘,你听着耳熟吗?”

谢开言端坐不动,抬起手腕摇了摇。

花双蝶看着谢开言秋水明镜中的容颜,叹了口气。“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去过百花谷。因为你身上的伤痕,只能是通过我们百花谷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雾气剧毒无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会在皮肤上渗出紫藤一样的经络。我们谷里的人从来不敢踏入花瘴那里一步,没想到你进去过,还活了下来。”

谢开言像木头人一样静坐,外观无论悲喜。

花双蝶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谢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将头顶上的黑发盘成两朵碧丝垂髫髻后,花双蝶巧手一挽,梳理着其余的底发,将它们编成两条柳叶辫。“这种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牵动情绪时,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内力强压,寒气游走血脉,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

谢开言内心泛起波澜,这才明白了自己时不时阵痛的缘由,原来是十年前去过百花谷。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灿烂

百花、皑皑雾气生得何种模样,但听花双蝶担忧的语声,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极深了。

果然,花双蝶颤巍巍开了口,说道:“谢姑娘的皮肤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积不散的残相,你……你得赶紧医治。”

谢开言抿紧唇,以腹语说道:“无妨。”

花双蝶叹息不止,素手轻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别在发辫上。谢开言起身,离开梳台,云裾微动,宛如踏雁沙。“等等!”花双蝶唤住了她,拉过她双手,用素丝飞快走线,将两幅淡色水缃袖罩缝在了她的袖口处,再镶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只露出苍白的指尖来。

“女孩在外面始终要端庄秀美,尤其像谢姑娘这样文静的人。”

花双蝶轻轻咬断丝线,瞧着谢开言安静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谢开言拢紧双手,以宽和袖罩盖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应该没法看到她的狰狞爬痕。她明白了花双蝶的苦心,朝着花双蝶躬身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天井里咿咿哑哑有人转动着轴轮汲水,暮霭漂浮在四周。谢开言依照先前别人的指示,找到了医庐跟前。边镇的天□得早,大夫吃过晚饭,蹲在门前抽了一管水烟,老远看见她蒙着眼睛走过来,哐当两声,关闭了门户。谢开言侧耳倾听,旁边有两三竿竹子立在井边,哗啦啦摇动着脆响。她走过去盘膝坐下,从随身挂的布褡里摸出一块玉,捏在手心里把玩。白玉凉润,冰着皮肤,亦能平稳住一丝指尖传来的颤动。她默默克制着自己的寒冷与饥饿,守在医庐外一夜。

第二天清晨,欺生的大夫走出门,看见她披着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将她唤进了医庐。片刻后,求治无果,她放下化散的银子,走了出来。

花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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