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与电影导演把注意力投向国际市场,而八十年代最为中心的人文知识分子失去了重心。他们一部分流亡海外,似乎失去了脚下的土壤,他们原先对中国的丰富理解也随即被简化成政治姿态;一部分钻进了书斋,学术的呼声迅速提高,思想则被理解成浅薄与热情泛滥,但人们是在学术中重建自我、还是逃避现实,谁都不愿意讲清楚;小说家与诗人们则集体失语,一个大众媒体的时代迅速到来,语言泡沫蓬勃兴旺,水准却不断稀释、衰退,他们的很多工作开始被敏感的新闻记者所替代。
这也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国家正从各领域逐渐退出,它把国有企业卖给私人,进一放松了对私人生活的干涉。尽管这其中充满了不公,但它仍让人呼吸到更多的自由。你可以选择居住在北京、深圳或青岛,你可以从会计师变成小说家,你可以毫不犹豫向一个姑娘表达自己的爱意,倘若你家境富有,即使学习成绩不佳,还可以去英国、澳大利亚读书,倘若你富有到相当程度,你更可以放纵自己的种种欲望,此刻的中国有你能想象到的一切便利。你说我们没有自由,却可以在聚会上尽情抨击政府,没人会因为这些话把我们扔进监狱了。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底线在哪里。政治生活仍是严格垄断的,倘若你稍加挑战,所有享有的自由都可能被剥夺。人们似乎也没兴趣挑战,眼花缭乱的新生活在等着被享受。
知识分子、艺术家们与现实社会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社会的良心”已成为遥远的追忆,他们甚至放弃了自我身份的特殊性。在这个新到来的年代,他们是另一种商人,别人卖出矿石、劳力、电视机,他们则出卖文字、思想与画笔,他们自认是另一种娱乐提供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少有人注意国家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人们觉得已经进入了一个商业年代,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易的,却很少意识到,这并非是真正的自由交易,它是一个被控制社会的另一种逃避的渠道。传统的精英文化,那些优美的、崇高的、正直的、富有个人责任的书籍与艺术,被有形或无形挤压;而得到鼓励的则是愚蠢、纵乐、逃避、嬉笑。
而国家则悄悄地重新进入公共与私人生活。这一次,它没有强大的意识形态依靠,也不再赤裸裸使用暴力,它要创造一种新的合作精神。老掉牙的意识形态要通过时髦的广告体现,政权再度披上了民族主义的外衣。富有的国家重新变得诱人,不是因为它的内在价值,而是它的订单、它的购买力。它资助大学、研究机构、它给你提供一种和强大者联盟的快感,它给你在一个过度竞争社会里欠缺的归属感。
一场重新国有化的运动已经开始。国有企业吞并私营企业,青年人拼命考取公务员,娱乐明星争先恐后唱赞歌。而艺术家与知识分子既不再是空洞的“灵魂工程师”、又不是“臭老九”,他们是软实力的一部分。他们要书写这个年代的“金光大道”。中国不正处于新的“金光大道”上吗?它的崛起正激起世界广泛的好奇与谈论。
国家可以委任你来代表,给你提供大笔金钱去周游世界;它也可以向你展开市场,让你频繁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收获艺术家渴望的认可,享受到种种便利和自由;国家比昔日更慷慨了,但是它也有某种原则,其实也谈不上原则,它只是某种模糊的地带,如果你触碰了这些地带,它不一定立刻用某种残暴的方式惩罚你,他甚至仍然允许你继续写作、绘画、拍电影,甚至允许你把它们在国外出版、展出和放映,但是不要抱有希望它能被本国的观众看到。它让你成为自己家中的流放者,很多时候,你生活在这里,描述这里的一切,你周围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国家已经制造了足够多的噪音,让你的声音轻易地淹没其中。
很少有人能逃避这样的诱惑。如此广阔的听众,如此丰厚的报酬,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我展现机会。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不再需要孤军奋战,不需要顾影自怜,它可以站在权力中心。而且他们也无需过分自责,他们不是在为一个特定的政权服务,他们是在为整个中华民族服务,十三亿人需要表现自己的自尊与自信。“这是中国人民的大事情”,张艺谋喜欢这样说,他导演了奥运会开幕式。
甚至面对西方的焦虑感也减弱了。艺术家与知识分子,曾经觉得一切理论、视角、技术,都是借自别人,我们只是模仿者。但现在,中国的规模和富有,给他们安慰。或许,我们从来与众不同,我们不需要追随别人,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方式。一场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再没有哪个艺术家有这样的表现机会。尽管有一位又一位的领导提出的建议,但他们也给你调动资源的无限能力,审查、规模还有新技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学。
如果你是被国家与市场都选择的艺术家或是知识分子,你会比二十年前得到得更多,国家的赞助,国内市场、还有国际的赞扬,都是从前不能想象的。但获得越多,也更怕失去。法兰克福书展上中国官方作家与学者的表现,表明一些根本的东西的确失去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真是国家主义的拥护者——人人愿意为了国家的整体利益,而放弃个人立场与利益。“我假装工作,你假装付钱给我”,这是东欧国家在七十年代的流行说法。而现在的中国呢,很多人遵循着“我假装爱国,你要给我真正的好处”。人人都是交易者,立场、信念、思考、赞叹,都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一个富有、强大的国家,是一台充沛的提款机。有人大谈国家的长治久安,却一心掘取利益;教授们把学生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像争取商业项目一样对待研究课题;那些上街高喊爱国口号的年轻人,则很高兴他们有机会在公共场合公然表达的自己的情绪……除去短暂和具体的利益,人们其实什么也不相信。也正因此,人们有时拼命寻找一些更为辉煌和辽阔的东西,好在那一刻超越卑微的生活。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们只是这一连串的交易者中的一环。一个交易者应充满了风险与成本意识,他不能直接而畅快地表达自己所想一切,不能不顾后果去尝试、去想象、去刺穿,他们仰慕并畏惧强者,对弱者缺乏同情,他们过分灵活,什么都相信。这种精神构成了当代中国的精神内核,这是我们想让世界了解的吗?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面对这现实。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