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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雅里士吧,或者希人。」
「亚历士?原来你真的叫亚历山大!」
「不,是雅里士,雅里士是我的希腊名字。」
「希腊名字?为什么你会有希腊名字?」
「奶奶是希腊人,我也是在希腊出生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的眼睛特别深邃,睫毛长又卷,鼻子也比一般东方人高挺,不过其他部分还是纯粹的中国人。「呃,我叫关茜,大家都叫我关茜,不过,我特准你叫我茜茜。」因为他是朋友。「我是医院调派来负责照顾你的医生。」
「……你是医生?」聿希人猛然回过脸来,双眸吃惊地瞠圆了。
关茜耸了耸肩。「我说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惊!」聿希人满脸不可思议,不过还是勉强相信了,「所以你才会……」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镜、阿嬷的包包头和老气到连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装。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镜,他也认不出是她。
「没办法呀,以我本来的样子,病人没一个把我当医生看,所以啊……」关茜随手抽出几根发针,泄落一波乌溜溜的发云。「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不然还要解释一堆,病人还不一定相信呢!」
的确,到现在他还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尔。「真辛苦。」
关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后举眸望定他,那张熟悉的脸依然尔雅俊逸,依然温绚柔和,可是……可是……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涌现刺痛感——比刚刚更强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着紧缩起来,好像有谁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设法挣脱那股紧窒感、消灭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对病患时的冷静——那种几近于冷酷的冷静,然后,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打算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过眼去眺视竹林,低喃,「我没想过那么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后,爷爷不要太难过。」
「所以我才问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过?」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侧过脸来,「我不懂?」他不解地问。
「你才二十七,这时候就走……」心口又抽紧了,又紧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几下深呼吸,才能够继续说下去。「真的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有遗憾,因为你一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无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够把握时间,尽全力在时限之前实现那些事,就算无法全部完成,起码也能减少一些遗憾……」
她极力保持冷静的面貌面对他,如同过去在面对那些面临死亡的病人一样。
「离世的人,最怕带着遗憾离去,但如果你爷爷知道你已经尽力满足自己,不使自己带着太多遗憾离开,至少他会觉得安慰一点……」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脸,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有,好好和你爷爷谈谈,谈谈你心里的话,或者谈谈你的忧虑或害怕,甚至愤怒,不要再为了不想让他难过而隐瞒他或欺骗他,因为,那反而会使他更心酸、更哀伤。」她按住他的肩头。「你要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乐的心情度过最后的时间,所以,老实告诉他,怎样你才会快乐吧!」
语毕,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请你爷爷过来。」
片刻后,她看着聿爷爷在聿希人身边坐下,聿希人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祖父好一会儿,蓦然双臂一探拥住了祖父;聿爷爷也回抱住了孙子,背影激烈的颤动起来,那极力压抑的哽咽充满了绝望的悲凄……
她没有再看下去,猛然转身,前方不远处是另一扇门,三不管一头撞进去,原来是浴室,她双手撑在洗脸枱边缘,脑袋低垂,牙根紧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后,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方才徐缓地抬起脸来与镜子里的人四目相对。
镜子里的人,双颊被泪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从七岁那年开始的吧,她再也没有掉过半滴泪水了,因为爸爸告诉她,她必须学会用冷硬的心去面对死亡。
不管是多么可怜的生命的殡落,她都不能心软。
起初,她无法理解,但愈来愈多的死亡围绕在她身边,于是,有那么一天,她终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独她不能。
自那而后,她终于慢慢学会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从强行压抑到麻木不觉,她终于学会了——铁石心肠。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脸上的泪痕,低眸看着手指头上的潮湿,那么多年没掉过半滴泪水了,为什么现在……
她又哭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谢谢。」
聿希人把吃完药后的水杯递给那个曾经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见关茜好奇的看着那男人偕同另一个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去,他笑笑。
「他叫杨頵,另一个是石翰,是我的贴身保镳。」
「贴身?」关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说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见过杨頵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自在,所以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不能让你发现。」
「厉害!」关茜衷心赞叹。「我真的都没发现耶!」够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岁时,奶奶去世了,为免触景伤情,爷爷决定退休回台湾养老,妈妈也带着我回台湾陪伴爷爷,那几年,每年暑期妈妈都会带我回希腊,直至十岁那年,我们刚回希腊两天,妈妈就被绑架了,虽然爸爸付了赎金,但妈妈还是被撕票了……」
关茜抽了口气,惊骇地捂住差点失声叫出来的嘴。
「两年后,杨頵和石翰就出现在我身边,我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找到他们的,只知道他们会用生命来保护我,对我彻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缓地道。「由于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三天两头生病,爸爸又特别要杨頵去上护理课程,以便照顾我的身体;至于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机会的话,你会见识到的。」
关茜颔首,然后,脑袋又歪了。「那么,上午你和聿爷爷谈过之后,决定要做什么了吗?」
聿希人露出苦涩的笑。「我想做的事很多,不过现在能做的只有一项……」
「哪一项?」
「虽然我是在希腊出生的,但爷爷是台湾人,妈妈也是台湾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统是属于台湾人的,也曾经在台湾住过七年,所以这里也应该算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对这块土地却一点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好好认识一下这块家乡的上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脸上,关茜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下去。「你不想让关心你的人眼睁睁看着你的病情一日日恶化而束手无策,他们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帮不了你,你不希望他们承受那种痛苦的煎熬,只好远离他们。」
「你真了解我。」聿希人叹气。
「你好温柔。」关茜低喃,心口又开始抽痛了,一阵又一阵,好痛!
「那也是为我自己,」聿希人不太同意她的说法,其实,他也是自私的。「要他们为我承受没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没必要?
为什么他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点呀!
「那你爷爷呢?他能了解吗?」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关茜的手。「你能够陪着我吗?」
望进他温柔沉郁的眸子,其中盈满无尽的恳求,刹那间,她的心不仅剧烈的抽痛着,更添一股奇异的悸动、莫名的情愫。
那悸动并不陌生,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但此刻特别强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几乎每次跟他见面时就会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那是由何而来、因何而来,只知道这种不明的悸动、没来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灵魂。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回答。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的。」
「谢谢你。」聿希人很显然的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自从得知……」嘴角无奈的勾了一下。「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乱、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让爷爷太伤心,其他的完全没办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绝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不知为何,有你陪着,我似乎就此较就能够平静的面对死亡,也才能够考虑到其他问题……」
因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帮助他找到平静,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总是能够让他忘却自身的痛苦,她以为是他有耐性倾听她的苦水,其实每一回见面,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气蓬勃的语声中,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丰富的人生,意图「窃取」她的人生经验来丰富他自己的生命,那么,或许他就不会那么遗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暂了。
他的生命实在太顺畅了,除了亲人过世与疾病之外,毫无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话来讲,就是:一整个闷啊!
相反的,无论多么辛苦、多么艰困,她总是活得那么起劲,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从来不认输,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进她眼里,一心披荆斩棘编织出一片亮丽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谁都强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以最积极的态度创造自己的人生,就是这一点让他动情、使他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却只能将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因为……
他没有将来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他只有现在,只能把握住现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了解。」不,她一点也不了解,但她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我会陪着你的,」努力压抑着愈来愈难以控制的情绪,她更坚定地许下诺言。「一直到最后一刻!」
再次得到承诺,聿希人唇上泛现安心的微笑。「谢谢你,真的。」
「不客气。」连续好几下深呼吸后,关茜终于恢复冷静。「什么时候出发?」
「爷爷说他要从国外进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车子,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两个星期后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对,想要好好看看这片土地,最好自己开车,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那正好,医院里我也必须交代一下。」她开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须优先处理。
「……你真的是医生?」
关茜马上丢过去两颗又白又圆的龙眼,两手也跟着掐过去。
「你·还·在·怀·疑?」
聿希人立刻举双手投降。「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关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要怀疑,也请怀疑在心里,谢谢。」
聿希人也跟着笑了。「你要到医院去吗?」
「废话,不然我怎么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没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无聊的话,随便你。」
「不会,不会,我……」
艳红的夕阳下,初夏的微风徐徐吹拂,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佣人来通知他们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
第五章
砰!
包铁的拳头看准目标直接轰下去,差点把院长那张大型原木办公桌改造成两张小书桌,「老处女」关茜又在飙火了。
「你敢给我暂停看看!」
庞东启满不在乎地撇开脸。「你不在就没有人帮那些贫户看诊啊!」
「我不在也是因为你调我到聿家去的呀!」关茜暴吼。「那你就应该找人替我的班啊!」
「有啊,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星期六,没有!」
「为什么?」
「星期六的贫户看诊的医生是义务性的,医院没有找人替你代班的预算。」
没·有·预·算?
超高等级的收费标准,医院都快赚翻了,竟敢给她这样说!
关茜气得差点爬到办公桌上,把另一拳K到办公桌后那只猪头脑袋上,不过,为免星期六的贫诊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