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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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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有五分醉。
  “嗨!”有人同我打招呼。
  我像是看见老朋友一般,“大作家,尊尼,你好吗?”
  他笑了,在我跟前坐下。
  “你又来了,”他说:“在这里,你可以见到你要见的人,你不会觉得寂寞,来惯了, 每到这个时候,你便会蠢蠢欲动,身不由主,是不是?”
  我只好点点头。
  “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在这里,没有太多的假话。”
  我向他笑笑。
  “昨天,你同那比利周一起离开,玩得开不开心?”他很神秘的说。
  “比利周,谁是比利周?”我茫然。
  昨天那男孩子叫比利周?
  “你真糊涂。”尊尼埋怨,“怎么,今天又约了他?”
  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来等他的,我只想走出那个不像家的家,躲开我的烦恼,躲开那些女人打进来的疯狂电话。
  如果能够见到他,当然更好,但我不会笨到要等他。
  尊尼要是肯与我说话,已经足够。
  “你呢,你也等他?”我问得很调皮。
  尊尼的面孔涨红了。
  “告诉我,你写些什么题材?”
  “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可以写出来。”
  我笑,“我没有故事。”
  “每个人都有故事。”
  “就是我特别单调,没有什么值得写。”
  “你同比利周──”
  “我们只喝过一杯咖啡。”
  “他今天会再来。”尊尼肯定的说。
  我乾了杯,自觉很醉了,但非常舒服,伸一个懒腰,靠在椅子上。
  尊尼说:“你真是一个美人儿。”
  我掩住面孔笑。他没有在我起床的时候看见我,现在当然不差,因为现在面孔上搽了成担的粉。随便在街上拉个女人来,化个浓妆,穿件名家设计的晚装,还不都是销魂的美人儿。
  我没说什么。
  我想天天到这里来,在这里人们尊重我,不比在家里,丈夫踩我当是垃圾。
  “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珍惜得如珠如宝。”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我感动了再讲:“谢谢你,尊尼,谢谢你。”
  〔有目共睹,何必谢?”他说。
  我觉得他很有真实感,这里的人比外头的人可爱一百倍。
  也许他们也只是在晚上可爱,白天他们也一样要斗争.一样也有敌人。
  这里当然是完全与现实脱节的一个地方。
  “今天我请客。”我说。
  尊尼呼啸:“今天莉莉请一个圈!”
  大家围上来道谢,我觉得很兴奋。
  几时有人那么重视过我?
  现在有那么多人围住我,跟我说话、陪我笑、一起欢呼、一起喝酒,我还要求些什么?
  我与他们乾杯。
  “欢迎莉莉到白天鹅!”
  “欢迎成为我们一分子。”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回头。
  “比利,”我有点高兴,我像是与他相识已有二十年。
  “看上去你彷佛很高兴。”
  “是,我是很高兴。”
  “不再紧张?”他问:“不再怕我算计你?”
  我拍拍他的手,叫他包涵包涵。
  他坐在我旁边,同我说:“在白天鹅,我们也有一套规则,你放心,盗亦有道,我们会对你很好。”
  我相信。
  有几个女人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我悠然自若。
  醉了,真的醉了!
  比利问我:“要不要出去喝咖啡?”
  我摇摇头:“我情愿在这里坐。”
  “你今天是来等我的?”
  我相心一相心:“不是。”
  “不肯给我一点快乐?你这个女人。”
  “在这里,谁也不愁得不到快乐。”我说。
  “是真的快乐吗?”比利忽然问我。
  “不能计较大多了,得过且过。”我并不致于醉得不省人事。
  “我们出去走走,这里大吵。”比利说。
  “我觉得这里吵得可爱。”我不肯动。
  我与他来白天鹅各有目的,他是来选人,我是来趁热闹。
  “我有话同你说。”比利说。
  语气已经是带有命令气氛,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
  他顿时恼怒了,“出去!”
  我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叫你出去!”他显然也喝了不少。
  我反唇相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他拉我起来,“我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
  大家静下来,看著他把我拉离座位。
  我的酒醒了一半,睁大眼睛看牢这些一分钟前还是友善的人。
  刚在危急的时候,有人过来说:“放开她。”
  比利周转过头去,“你又是谁?来管我的闲事!”
  “我是她的丈夫。”
  我一抬头,惊喜交集,“学林!”真是他,真是我的丈夫。
  只听得比利周冷笑一声,“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找妻子的丈夫,你别开玩笑了,我周比利看中的女人,有谁敢碰。”
  “学林!”
  “站在我身后。”学林说。
  比利周忽然向学林扑过去,被学林敏捷的避过,跟著乘胜追击,两记拳头打上他的面孔,比利周的嘴角立刻渗出血来。他退到酒吧,喘息著要找武器,学林趁这个空档,拉起我就走。
  我跟著奔出马路,跳上车子,学林立刻开动引擎,连闯几个红灯。
  我喜极而泣:“学林。”
  他叹口气,把我拥在怀中,“是我不好。”
  我说:“不,是我不好,你会原谅我吗?”
  “我要求你的原谅才真。”
  我伏在他肩膀上饮泣。
  “那种地方,不是你去的?”
  我不出声。
  “那个周比利,是那一区著名的淫媒,手下控制了好些女人。”学林说:“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我又打一个冷战。
  “有许多女人被他拍下照片影片,不得不听命于他,你以为那种地方有好人?”
  “你──你是怎么及时赶到的?”
  “我听人说你来过这里,叫佣人盯牢你……就这么简单。”
  “你,你还关心我?”
  “我们到底是夫妻,即使分手,你堕落了,于我有什么益处?”
  我静下来。
  “我想我们也应该谈谈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颓然:“没有得救了。”
  他点点头:“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至少两个人都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不要离婚。”
  “你愿意这样子沉伦到底?离了婚可以冷静下来。”
  我摇摇头:“我不甘心。”
  “我是为你好,离不离婚,对我来说,根本已经不重要,但是你的生活那么颓丧,看在我眼内,非常难过。”
  “你还关心吗?”
  “关心?我如不关心,就不会险些儿给那个周比利打死了。”
  我默然。
  “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也许我们做朋友更好。”学林叹口气,“分手之后,你有你自己的世界,可以找一份职业,重新读书……有许多好的事等著你去做。”
  “你令我想起吊死鬼劝替身上吊的故事,在绳圈里看出去,前途多美好,于是替身上当了。”
  “你真认为我想骗你离婚?”
  我拥抱他:“不,学林,你说得对,再拖下去,我只有拖死自己,我们分居吧。”
  他也很唏嘘。
  他说:“人生下来就寂寞,总得靠自己,白天鹅酒吧内的怨妇如果不自救,没有人能够救她们。”
  学林说:“我对不起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真相信我没有错?”
  “无论将来如何,千万不要回到白天鹅酒吧去。”
  “不会,绝对不会。”
  我们双双回到家中,恍如隔世。
  终于要分手了,真是明智的选择。
  我们对坐艮久,学林镇静的联络律师。
  “这几天我们要好好的聚一聚。”学林说。
  “学林,”我说:“分居后你会约会我吗?”
  “当然会。”他很讶异:“为什么问?”
  我哭了。
  自救是多么艰苦的一件事,但是我生命还很长,必须要这么做,必须要离开白天鹅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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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杜鹃花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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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人

                  我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疲倦。


  唯一的安慰是出版社寄来的支票,然而手作仔能赚得多少?不外是生活略为宽裕一点而已。
  渐渐朋友的电话也绝了迹; 就算铃声响,也是编辑追稿。
  而我呢,成日伏着头,写写写,生活是这样沉闷,简直不能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倒霉的职业,时间悠长,一个人坐在家中,不能见客,没有同事,高度精神集中,写写写。
  我问编辑老潘说:“我想写长篇,长篇小说比较正气,可以出书,完整一点。”
  他瞪我一眼,“可是只要写得好,短篇也是契可夫。”
  倦的时候,巴不得抛开一切,管得他是什么托尔斯泰、海明威、沙洛扬、姬斯蒂还是其他。
  我自顾自说下去,“长篇……”
  “香港没有人要看长篇,越短越好,明白吗?站在车里,坐在理发店里,临睡之前,一下子就看完,最适合都市的节奏。”
  我腻了,我想抛下一切,到巴哈马去渡假。
  我冲口而出:“找一个没有人追稿的地方。”
  老潘冷冷的说:“那还不容易,但是你的生活费用怎么样?还是趁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手头有个积蓄,免得七十岁时东山复出。”
  钱……我疲乏的想:真害死人。
  一个月五个短篇,想题材会疯掉,上天入地,什么都写遍,自巴黎到地下铁,头大如斗,稿费再高,我也如一只榨干了汁的橙,瘪掉。
  “生活乏味。”
  “电视台不是偷你的小说来改电视剧吗?生活乏味,同他们打官司呀,把过程写下来,又可以出一本书。”
  我同老潘说:“是是是,出恭也写书。”
  老潘瞪着我,“你越来越粗俗。”
  我还嘴,“所以小说越来越卖得多。”
  “不理你,明天交稿。”
  有读者写信来骂我,说我作品味道越发淡了,不知所云,莫名奇妙,像一煲鸡汤,不停的斟出来掺水,淡得可以。说得很有道理。
  最好是只写一个长篇、一个短篇、一篇杂文。可是环境不允许。
  才在动脑筋,电话又来了。
  是明叔,日报老总。
  他说:“信收到了。”
  “怎么样?”紧张起来,是要求加稿费的信。
  “最近报馆被人告,我觉得在这个时间提出这个要求不太好,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说不是?“那慢慢再说吧。”
  “我会尽快答覆你。”他挂了电话。
  我放下笔,看看窗外,阳光正好,放下工作又到什么地方去?喝茶喝到下午五点,我便内疚起来,有种犯罪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那么优悠,做疯了。
  电话铃响,是妹妹。
  “什么事?”我说:“没时间聊天。”
  “姐姐,我答应老师到飞机场接一个朋友,我忽然有事,你代我去如何?”
  “开玩笑!”我怪叫:“你代我去我还不要!”
  “姐姐,那位来客是老太太,八十岁,她不可能摸到路到市区,你帮帮她。”
  我啼笑皆非,“你有什么急事?为什么出不去?”
  “小姐,我在医生这里,我忽然作动,看样子要生产了,”她说:“你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会走不开吧?”
  当然,这个理由已经够充份。“几点钟的飞机?”
  “四点半。”
  我看看手表,“叫什么名字?”
  “老太大叫谢斐素心。”
  “多好听的名字,我会拿着个牌子到飞机场去找她,现在就去,你放心了吧?”
  她说:“谢谢你!”
  我拿着“欢迎谢斐素心”的牌子到机场,举起它。
  去他的稿子,总得有点私生活。
  旅客陆续出来,果然有一位十分干净,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大朝着我的牌子走过来。
  “谢老太?”我惊异于她的精神奕奕。
  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岁,但是双目闪烁,一脸笑容。
  “你是来接我的凌器?”她趋向前来问。
  “不,我是凌器的姐姐,凌感。”
  她笑了,“你们年轻人真可爱,谁说如今人情薄如纸?你们还不是对老人很好,像这位周先生,一直自美国照顾我到这里——周先生?”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人。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他向我微微一鞠躬。
  谢老太太说:“周先生,没你事了,我们再联络吧,再见。”
  那位年轻人向我说再见,又向老太太说再见,拿起行李走了,我问老太太,“你没亲人?”
  她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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