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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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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年轻人向我说再见,又向老太太说再见,拿起行李走了,我问老太太,“你没亲人?”
  她说:“没有,我家在三藩市,自己回来探访老朋友,朋友是令妹以前的教师,她不良于行,所以托令妹,刚巧令妹亦不便,唉,这是地址,你送我去吧。”
  我驾车把她送到那个地址,索性替她提着皮箱上楼,另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来开门,她们相见大欢,我自觉做了宗好事。
  她们留我吃饭,我放下电话与地址,叫她们随时与我联络,但那晚的确有事,不能奉陪。
  我颇担心,“你们起居有人帮忙吗?”我见屋子收拾得异常整洁。
  “有一个很好的钟点女工。”老太太回答:“世界上充满好人。”很安乐的样子。
  真乐观,我离开她们的时候想,我要是一半这么开朗就好了,那还不朝气勃勃,心想事成。
  回到家中,开了电视吃电视餐。我并没有事,只是不想与两位老太太相对无言。反正隔三四十年,自己迟早会变成她们那样,此刻何必过早练习与孤独老人相处?
  妹妹在第二天生了个胖儿子,足重三公斤。
  我到医院去看她,居然碰到谢老太,那位周先生也在。
  谢老太说:“我把周先生拉了来,大家年轻人做个朋友不妨,是不是?朋友越多越好。你们的气质相仿……我不多留了,凌器需要休息,是不是,凌器?”
  她很识相,难得的耳聪目灵,一点都没有时下老人的通病,如果将来我老了也会这样,我就不介意老。想到这里,声音软了下来。
  她问我:“你还没有结婚吗?”
  我摇摇头,怪不好意思地,顺带看周君一眼。
  “奇怪,都迟婚,到底是挑剔呢,还是贪图独身轻松?”她笑问。
  我不好意思答,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走吧!”
  “周先生没车子,你送我们如何?”谢老大问我。
  “好好好。”我温和得很恰如其份。
  谢老太坚持我先送她,我觉得很蹊跷,向周君投去一眼,刚巧他也朝我看来,我们相视会心微笑。
  这就是旧通俗小说中形容的“眉来眼去”吧?我忽然之间面孔红了。
  送回谢老太,在她处喝过茶,出来时周君说:“如果你不便,我自行回家好了。”
  我笑说:“我没有什么不便。”
  他便跟我上车。我问他:“周君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很懊恼的样子,“厌恶性行业,女孩子一听便吓得什么似的。”
  我讶异,“不会比我的职业更可怕吧?我的工作是无中生有,吹牛扯谈,你说多无聊。”
  “真的?那是什么工作?”
  “我专业写小说。”
  “哈哈哈!”他说:“你太谦虚了。”
  “你呢?”
  “法医。”
  “哦!”我说:“真是同病相怜,大家都得不到世人的谅解。”
  “可是做为一个作家……”
  “谁敢说自己是个作家?”我笑,“都是江湖救急胡乱混口饭吃罢了,名不正言不顺,倒是你,堂堂专业人士,不必以少数人意见而对自己职业抱有偏心。”
  “凌小姐,被你三言两语,我顿时振作起来。”他很会说话。
  “客气客气。”我说:“府上到了。”
  他礼貌的问:“有空喝杯茶吗?”
  “刚喝过,一肚子水,改天吧!”女人总得有女人的矜持,我推了他。
  “改天见。”
  我加一句:“改天再约。”
  家里有数千字要赶,我实在没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说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时候看到无名小卒或是当今红牌,动辄脱稿,实在觉得他们没有责任感。
  没有空就不要写,写了就得负责。
  但是逍遥的人自有他们的乐趣,像我,成日的写写写,快发疯了,没有人同情我。
  说什么自由工作,人家至少有周末休息,我们连这种例牌假都没有,眼睛一睁开来便得写。
  也曾试过出外找一份工作,可是一层层的晦气压下来,很不习惯,早上准七时起床,到公司报到,把所有该做的工作全部做完,老板还是要挑剔,无论怎样,他是英才,你是奴才,这样子下去,日子久了,难免不为了息事宁人而自认是奴才,这么滑稽的关系不知如何维持,只好辞职。 


  至今尚怀念那份薪水,虽然同事粗鲁不文,又病于肤浅,但到底月底会得发出固定的薪水来。
  这是过去的事,不必多说。
  电话铃响,是阿施,她说:“老板说你还是写短篇吧!他说一个杂志里有两个长篇不好,张小姐已经写到第二十三。”
  我不耐烦,“她写到第两百三十我也不管,她的长篇在做梦,我的长篇是生活,怎么相同?”
  “老板说,您老请少安毋躁。”
  “为什么不叫她写短篇?不是说只差过曹雪芹吗?应该随心所欲呀!”
  “你最好全世界的人都迁就你。”阿施说。
  “是吗?那为什么我一写短篇就是十年?”
  “没有人写得比你好。”
  “我不要听这种话。”
  “是吗?拍马屁也不管用?”阿施笑,“这种事倒不多,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挂断电话。
  电话铃再响,我取起听筒,“听着,阿施——”
  那边沉默一会儿。
  “喂!”
  “我是谢老太。”
  “啊是,对不起,我还以为是编辑追稿呢!”
  “凌感,你妹妹说你忙工作都几乎忙疯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呀!我看过大作,认为它们的确值得欣赏,但是你老了之后,你的书会不会叫你‘妈妈’?著作能给你带来名气,不能带来温情呀!”
  我笑。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事。
  我唏嘘的说:“没有男朋友,又没有智慧来打发时间,所以只好做做做,很麻木。”
  “麻木?不见得,看上去你彷佛很痛苦。”
  “怎么办?”
  “我来替你作个冰人如何?”
  “冰人?”我咕咕的笑,“你有子侄吗?谢老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那位周先生你觉得如何?”
  “他?”我沉吟,“不知道,可能性不高吧!”我嚅嚅地说。
  “你要给你自己机会呀!”谢老太鼓励,“看见好的男孩子,要把握机会。”
  “我忙着写稿……”找藉口。
  “总可以暂时放下,是不是?”
  “不晓得怎么约会人家。”又急急换另外一个藉口。
  “人家约你,你推掉,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起。
  我静默。
  “我再帮你安排一下如何?”她试探。
  她老人家是这么善意,我只好说老实话,“听其自然好了,我相信缘份。”
  她叹口气,“固执的女孩子。”然后再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便挂了电话。
  我松口气。
  周君很有条件,外型也好,只是身为今日妇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点难堪,如果周君真个对我有意思,发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一定得比较主动,不可轻易退缩。
  这不难吧?我老听说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我,怪只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说声好,便准时赴约……也许男方会觉得不够刺激。
  但是写小说管写小说,私底下我是个平凡朴素的人,如果读者误会我生活得像我书中的女主角,那就大件事,说破了嘴他们也还认定我是个浪漫的人。
  事实上我不会应付男人,一见他们就束手无策,只懂得避避避,往往连最心仪的男人也不敢主动上前说句话。
  不知男人怎么想,大概见我冷淡,便退避三舍。
  妹妹在家坐月子,我过去瞎帮忙,她儿子博得全世界欢心,收到的金锁片如开金铺般,我哄他玩,哭了,还给他母亲,乐趣无穷。
  生活还是愉快的。
  妹妹问:“我儿子会在你专栏中出现吗?”
  “会,不靠他那还得了,哪里找题材?”我笑,“还不是狗屎垃圾,看到什么写什么,美其名曰题材够亲切,你现在明白了吧?”
  “自从老姐你开始做大作家之后,我根本不大看小说杂文!”妹妹抱着儿子笑。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幸福的女人。
  “姐姐,那个周先生如何?”
  “你们都要我在三日内把自己推销给他?”
  “人不错,老姐,你那份职业坑了你,只好坐在家中写,又不到街上逛,再好的男生也错过,是不是?”她振振有词,“现在好不容易叫你认识一个难得的人,就得看看有无可能性。”
  “就这么简单吗?”我微笑。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往往另有一套见解,我亦不甚了了。姐姐,明明简单的事,何必把它弄得那么复杂?”
  我低头,“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还在相信一见锺情这种事?”
  “不,可是这当中还似乎缺乏些什么。”我说。
  “周先生是老实人。”妹妹提醒我。
  “谁说不是呢。”我很怅惘。老实人好是好,通病就是乏味及沉闷。
  见周君这么多次,他都静静地,即使两个人见面,他也只是老成持重的叫我去喝一杯茶。女人都幼稚地盼望一段炽热的恋情,不顾后果如何,还是照样向往着。
  周君不像是可以给我这类满足的人。
  我想远了。人家也未必会看中一个在家做手工业为生的半老姑婆。
  妹妹见我自沉思中回复过来,便问:“如何?”
  “我会尽力做。”我说:“也许缘份来了,挡都挡不住。”
  没想到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周君就真的开始展开追求,他把谢老太找来支持大局。
  谢老太一次又一次的约我,我百忙中抽空到她家,周君总比我先到,我也算得是个伶俐的人,心下自然有点分数,并没有显著的拒绝。
  谢老太很幽默,她常常暗示,“我就快要回到美国了,你们打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虽然两个人都独居,孤男寡女到底不太好。”
  周君微笑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也许我就会走上凌小姐的公寓去。”
  谢老太太大笑,“时代开放,有开放的好处。”
  “那就要看自己的选择与控制了,以前有礼教管住,不必费神,现在似乎更难。”
  谢老太向我微笑,“你是把自己管得太牢了。”
  我的面孔连耳朵,立刻涨得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连忙替我解围。“像凌小姐这么静心,现在很少有。”
  我自己也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么孤癖?”
  谢老太走的那一天,我把她送到飞机场。
  周君说:“现在开始,一切都靠自己了。”
  我佯装没听见,心头松一口气。
  谢老太把我拉至一旁说:“有好消息通知我。”
  我说:“一定。”
  “你别敷衍我。”
  “不会。”心中很怅惘,哪里会有什么好消息。
  “向你妹妹要地址,写信给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又把周君拉至一角,依样葫芦的吩咐一番。
  我们齐齐看着她上飞机。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很有趣的老太太,你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正是,渡假回程上,座位被安排在她的旁边,廿小时一直攀谈,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心也出奇的热烈。”我说。
  “凌感。”他迟疑的叫我。
  “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老实说一句!我有没有希望?”
  我转过头来,“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有意思,应该追上十年八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微笑。
  我很感喟,“可是如今社会步骤那么急促,哪里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即使有,也不会被欣赏,不!你千万别花太多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们做个最普通的朋友,如何?”
  他微笑,“这还不是等于告诉我,我没希望。”
  我不说什么。
  我们就在飞机场告别。
  两个人都淡淡的,提不起劲来。
  我们两个人当中并没有阻滞,但感情却没有燃烧。有些男女排除困难,千辛万苦的结合,简直惊鬼神动天地,但是他们还不顾一切地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我心中啧啧称奇,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理值与不值,当事人的热情足以使所有障碍物化为灰烬。 


  谢老太走后,我与周君便冷了下来,抑或根本没有热过?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写作世界里,钻象牙塔,靠想像力找生活。
  人家在半夜写,我在早上写,寒冷的大清早,简直不想起床,无可奈何的挣扎起来,一方面跟自己说:清是清苦点,但是不必面对贩夫走卒,已是天大的幸运,写字楼的工作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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