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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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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鸾凤堂!”人贩子说。
  四平街最繁华和热闹的地方,顶数满铁租界地内的一条商业街,鸾凤堂开在租界地的边儿上,也沾了繁华的光,生意不错。
  老鸨子栾淑月斜身炕上,使烟袋抽烟。长长的乌木烟袋杆,白铜烟锅稍小些,称作“坤烟袋”东北的民间烟具——烟袋,由烟袋嘴、烟袋锅、烟袋杆组成;烟袋锅多是黄铜、白铜制作,烟袋嘴除了铜的外,还有翡翠、玉石、玛瑙等多种质料制作,烟袋杆则用铜和乌木来制作。一般是男短女长,女的烟袋杆最长的有近丈,用它来够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如幔杆上的手巾、炕上的烟笸箩等。。妓院老鸨子的“坤烟袋”与其他女烟民不同,她可不是用来勾什么东西,是用来刨妓女脑袋。
  “跑茬子的(人贩子)送货来了。”荣锁右胳膊挽着大茶壶进来说。
  栾淑月从嘴里拔出烟袋,将一口唾沫鸭子穿稀似的喷射出足有四五尺远,重新叼上烟袋,挤出话来道:“叫他进来。”
  荣锁出去,带进来人贩子。
  “妈妈好。”人贩子恭敬地说。
  栾淑月眼皮撩了撩,用烟袋锅磕下炕沿:“坐吧。”
  “我这回带……”
  “又是雏儿?”栾淑月打断人贩子,责备道,“上次你拿个混过事(当过妓女)的充青倌蒙我。”
  “妈妈你别拿一回当百呀,这次真是雏儿,不信您当面验验。”人贩子说,“骨朵儿……”
  “从你这回说话看底气挺足的,”栾淑月起来些身说,“还得相信你一次。”
  “她不仅是个雏儿,还长得天仙女似的。我叫进来妈妈过目……”人贩子夸起来,为下面的要价做个铺垫。
  “看是得看。”栾淑月总要设置一些障碍,说,“不过,我先问你,咋个来历,别你偷绑骗来的,警察局那儿我不好交代。”
  “妈妈放心,底靠人那儿接的货,从大林县城里逃难出来的,她的爹娘死活都说不准。”
  “煽乎(吹牛皮)半天了,拿来货瞧瞧。”栾淑月说。
  人贩子支使荣锁道:“你让她进来。”
  荣锁领来四凤,栾淑月坐直身子,用烟袋撩开四凤的头巾,端详。
  “白细细,嫩笋似的手……”人贩子介绍道。
  栾淑月撸开四凤的衣袖,戴钻戒的手摩挲两遍,很满意,说:“开个价吧。”
  “一千块大洋。”人贩子狮子大张口道。
  “劫道啊!”栾淑月一扬烟袋,说,“领走!”
  “妈妈好商量。”人贩子可怕做不成这笔生意,缓了价道,“八百。”
  “不成,没商量。”栾淑月说。
  人贩子再降价说:“五百总行了吧?”
  “你太黑了点儿,眼下啥行情?逃难的人满大街都是,白送的丫头我都推不开门……”栾淑月说,“二百块,行,人留下,不行,领走。”
  “我知道妈妈心肠好,不能让我白忙活,三百块。”
  “二百五。”
  “妈妈……”
  “领走!”
  “行,这二百五不好听,二百六。”人贩子本着能多卖一块是一块了。
  “荣锁,到柜上取二百八十块大洋来。”栾淑月吩咐道。
  “谢谢妈妈!多给了我……”
  “比你要的数多给你二十块,是看你瞧得起我,四平街几十家书馆、青楼,专门扑奔我来,赏你喝茶钱。”
  荣锁取来钱,人贩子数完钱告辞道:“妈妈,我走了。”
  栾淑月鼻子哼了一声。
  荣锁手提大茶壶,目光死盯着四凤。老鸨子警告说:“荣锁,这个你别给我碰。”
  荣锁忙不迭地道:“不碰,不碰。那验身……”
  “还想过眼瘾?”栾淑月冷着脸子问。
  “不敢,妈妈不准我不敢。”荣锁不敢放肆。买来的雏妓都要验身,老鸨子乐了,交给大茶壶大茶壶:整天拎着个大茶壶,借给客人倒水的机会,监视妓女。有的是老鸨子的丈夫。去验,过的不仅是眼瘾,有时也过身瘾,为此他乐此不疲。
  “今个儿我累了,明个儿再验身。荣锁,你带她到红妹房里,她们俩一起住。”栾淑月说。
  “走吧!”荣锁催促道。
  栾淑月叫住四凤,问:“你叫什么名字?”
  “四凤。”四凤浅声答。
  “四凤,得给你起个艺名。”栾淑月挥挥手,说,“哦,去吧,去吧。”
  荣锁领着四凤上二楼,攀登木楼梯。四凤惊奇的目光瞧着陌生的一切:穿过走廊时,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淫荡之声不绝于耳。
  荣锁用尖尖的茶壶嘴插入门缝,膝盖顶开一个房间的门,洗衣物的红妹脸色惊慌,双手直发抖。
  “你见了鬼了咋地,吓成这屄样!”荣锁斥责道。
  红妹低头不语,不时地用眼瞥还冒着热气的大茶壶。
  “新来的四凤,你俩睡一炕。”荣锁说。
  “嗯。”红妹答应着,声音瑟瑟发抖。
  荣锁拎着茶壶出屋。
  “睡炕头吧,热乎。”红妹拿下四凤的包袱放在炕上,问:“你几岁?”
  “十四。”
  “我俩同岁,你啥时生日?”
  “五月初九。”四凤说。
  “我三月的生日,比你大。”
  “那我叫你姐。”四凤说。
  “你刚来……大茶壶狠着呢。”
  “大茶壶?”
  “方才拎大茶壶的,他用开水烫人。”红妹说,看得出来她心里发憷。
  “烫人?”
  红妹朝自己的隐秘处比划一下,说:“烫这儿!”
  “烫那地方?”四凤惊愕道。
  至此,四凤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她和爹学过几个字,“鸾凤堂”她只认得堂字,即使都认得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上炕,四凤。”红妹她们准备睡觉了。
  炕席很新,被子也不旧,四凤只脱去外衣就不再脱了。
  红妹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四凤,问:“你咋不脱啦?”
  四凤惊异的目光瞅着红妹,她身穿宽敞的衣服,发育中的双乳裸露出来。四凤以此断定:
  “你没娘!”
  “你咋知道,四凤?”
  “你没穿褂子,我娘说姑娘要穿紧身的褂子,不能让人家看见奶子啊!”
  “不是让人看的事,”红妹神情冷漠道,“我早让男人搓践(揉搓)啦。”
  “搓揪(搓践)?我娘说让男人摸了它长得更快,那可咋办呀?”
  红妹吹灭了灯,躺下说:“我来鸾凤堂的当天就让大茶壶给探了底……那年我才九岁。”
  “啥是探底?”四凤闻所未闻探底,因此她想知道。
  “呀,我咋对你说呢?”红妹羞于启齿,说,“不,不说了,往后你就懂啦。”
  屋内静寂一阵子。
  荣锁沙哑的声音传来:“见客!——”接着是木楼梯扑通扑通的声音。
  “姐。”
  “嗯。”红妹黑暗中抹眼泪,答应。
  “他们在干什么?”四凤问。
  “接客。”
  “什么是接客?”
  “不和你说了,睡觉吧,明个儿起早我还要给妈妈倒尿罐子。”红妹蒙上头,不再说话。
  这一切对四凤来说都是新奇的,一颗青杏无忧无虑地长在茂密的叶子间,至少之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残酷的现实要虐待青杏,然而青杏全然不知。
  
  3
  
  徐德成伫立在被炸毁的天主堂的废墟前,听见许久以前的飞机轰炸声,那颗夺命的炸弹正中天主堂,顷刻之间封堵住地下室的入口、通风口,躲藏在里边的人因缺氧窒息而死。
  残雪覆盖着熏黑的砖瓦石块及烧焦房架,徐德成蹲在废墟前,焚烧一件衣服和一双被褥,念叨道:“雅芬,小芃,我给你们送棉衣棉被来啦,穿上吧,盖上吧!”
  布啷、布啷,布啷啷!一个箩匠摇着皮鼓经过,撂下挑子,问:“你的亲人死于那次轰炸?”
  “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抬起头来说。
  “真是不幸。”箩匠是目击者,说,“天主堂烧了一整天,有股人肉烧焦的味道。”
  “师傅你听说有一个叫四凤的孩子……”徐德成打听女儿的下落。
  “四凤?”
  “我大闺女叫四凤,她在轰炸时跑丢了。”徐德成说。
  “哦,四凤。”箩匠忽然想到一件事,说,“有一个疯子,他在街上游荡几个月了,嘴不停地喊太太,四凤。”
  “疯子?”徐德成心一抖,这人多半是有根了。
  “疯子。”箩匠说,“几个月里他只喊四个字,太太,四凤。”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不像本地人。唉,他命大呀,大冬天的就蹲露天地,人们看着可怜,常给他一口吃的。”
  “他现在在哪里?”
  “听说好像……”箩匠挑起挑子,想出来道,“白天他满街走,晚上睡在恒通大车店的草栏子里。”
  徐德成就住在恒通大车店,他几乎是跑进院的,直奔草栏子。掌柜的快步走过来,问:
  “你找什么?”
  “掌柜的,晚上是不是有个疯子睡在这里?”
  “唔,你说是他,不久前死了。”掌柜的说。
  “死了?”
  今冬下大雪的第二天,恒通大车店掌柜的发现有人冻死在草栏子,他向警方报了案,警察说冻死一个疯子,只说了两个字:埋喽。事实上连埋都没埋,拖到城外撇进壕沟,给野狗、狐狸、老鸹什么的吃掉,狼不吃死人。
  徐德成呆愣,表情痛苦、悲伤。
  “你认识他?”掌柜的看出什么,问。
  “他是我的兄弟。”徐德成沉痛地说。
  “唔?!”掌柜的惊讶道。
  徐德成回到房间,掌柜的跟过来,他讲述道:“入冬以来他就睡在草栏子里,看他怪可怜的,我送给他一张破狗皮……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端给他……喔,他整日喊太太,四凤。”
  “他喊的是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说,“轰炸时我的内人和两个闺女躲在天主堂的地下室里,结果,我的内人和小闺女没跑出来……大闺女四凤倒跑出来了,却丢啦。”
  “唔,你那个兄弟就是找她们。”
  “是。”
  “寻人不见,他一定是急疯的。”
  “知道把他埋在哪儿?”徐德成问。
  “埋啥埋呀!警察局派人收的尸,没人认领,估计扔到城外去,没场(处)找了。”
  “我想给他烧几张纸。”
  “到十花(字)道口去烧……”掌柜的说。
  不知遗骨在哪里,徐德成也只能按他的建议去做,太阳落山后到十字路口去给有根送钱(烧纸)。
  “你丢的姑娘多大?”掌柜的问。
  “今年十四岁。”
  “照理说十四岁落到谁家,她也会说出家来呀。”
  徐德成最担心女儿落难,让人给卖掉,他向掌柜的打听大林镇有几家窑子(妓院)。
  “大小十几家,最大的是心乐堂,那里常买进一些年幼女孩子,不妨到那儿去打听打听。”
  “我明天去问问。”
  “不行!”掌柜的使劲摇晃一下头,说,“恐怕不行。”他告诉徐德成心乐堂是本县警察局长的相好开的,势力很大,养了一群打手……打听女孩情况犯了大忌。
  徐德成眉头皱紧,思忖。
  “办法倒有,只是你肯不肯?”掌柜的出谋道。
  “掌柜的,请讲!”
  “你去心乐堂逛窑子。”掌柜的说,应该是找人的最捷径的办法了。
  光啷!徐德成将几块大洋甩在老鸨子面前:“住局!”
  “接客!”老鸨子扯着脖子冲二楼喊:“麻溜下来!”
  从二楼鱼贯下来十几个姑娘,道:“来啦!来啦!”
  “大爷相中哪个姑娘。”老鸨子问。
  徐德成手指其中一个姑娘。
  “小香,陪好大爷吔。”老鸨子对那个姑娘说。
  小香挽着徐德成上楼,推开自己房门,说:“大爷,请。”
  徐德成进屋,小香随手关门闩门。
  一铺小火炕,幔帐半遮半掩。小香爬上炕铺被,回身催促道:“大爷上炕吧!”
  徐德成目光没离开墙上挂的那把三弦琴。
  “大爷想听曲?”小香讨好客人,问。
  “你唱一段。”
  “听哪段?”
  “随便。”徐德成没听过妓女唱歌,有生以来第一次逛窑子。
  小香抚琴唱道:
  小女子今年一十九,
  再混上二年二十出了头,
  受罪的日子可在后头。
  哇唉嗨哟,唉哟,
  混到老了何人收留哇唉嗨哟。
  有心从良跟着阔爷走,
  如今的情意猜也猜不透……见《关东山民间习俗》,金宝忱著。
  徐德成、小香慵懒在炕上。
  “天亮了。”小香提醒道。
  “我知道。”徐德成拥着她。
  “你走吗?”她问。
  “不,住几天。”
  “能问一个问题吗?”小香大胆地问。
  “说吧。”
  “我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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