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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长卿和六皇子忙点头应了,礼了礼,便和宫人一同出去了。
许皇后瞧了瞧皇帝的脸色,知道他大约有话要问萧明钰,便先起身带着郑娥、二公主还有五皇子一同去偏殿更衣洗漱了。
等许皇后出去了,皇帝方才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招招手,叫了萧明钰到跟前来问道:“听说先前是个少年先发现抓着阿娥的人贩子的?”
“是。”萧明钰点点头,想了想又恭敬的加了一句道,“瞧他模样和口音,大约有些胡人血统。他不肯说出名姓,儿臣便派了人去跟着看看,只是那侍卫至今还没回来。”
皇帝听到萧明钰说“大约是有些胡人血统”的时候蹙了蹙眉,没再问下去,反倒是摆摆手:“好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萧明钰见皇帝似在思忖着什么,便也屏息敛容的退了下去。离开殿门前,他只看见皇帝从案边拿起一份书信,修长而白皙的指尖在薄薄的信纸上反复摩挲着,似是心绪复杂。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内侍黄顺便快步从里头出来,细声传旨道:“陛下有旨,摆驾蓬莱殿。”
凉夜月光如洗,照了一地,犹如水银一般清透寒凉,一寸寸的浸凉。纵是金殿玉楼、雕栏玉砌,人间富贵之极,至尊所在,这样的凉夜里也依旧是静谧冰冷的。
黄顺的声音就在这样冰冷的空气里犹如水波一般,遥遥的荡漾开了,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26章
皇帝到蓬莱殿的时候; 谢贵妃正靠坐在榻上,温声细语的询问六皇子今夜里的事情; 听人通报; 连忙从榻上起身来,只来得及叫人拿条半旧的石青色绣白玉兰花地缎面斗篷给自己披上,忙不迭的便上前去迎皇帝。
皇帝方才走到殿门口; 面庞半掩在夜色里,只是伸手扶了谢贵妃一把; 淡淡道:“里面说话吧。”
皇帝的语声不急不缓,不曾露出半点的情绪; 可谢贵妃却忽而觉得心头一跳,隐隐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不安。她抿了抿唇,仰起头去看皇帝; 笑着应了一句:“陛下来得正好,妾正在教训六郎呢; 您这个做父皇的也得给他说几句……”
谢贵妃石青色斗篷里面只穿了一条月白色绣宝相花的高腰襦裙和银白色织锦缀珠诃子。乌鸦鸦的长发松松的挽着个纂儿; 上面只插了一支鎏金掐丝点翠镶珠簪子; 簪上的珍珠莲子一般大; 莹莹生辉。
谢贵妃本就是天生绝色,此时站在灯下; 乌发如鸦雏; 面如粉腻,盈盈然的抬目看着皇帝,眼波流转; 真能叫人铁石的心肠都化成水。
皇帝却只是眸光一暗,随即便移开目光,缓缓的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转头吩咐边上宫人:“带六皇子去歇息吧,朕和贵妃有话要说。”
皇帝这般模样,便是庄嬷嬷都不由得胆战心惊,她暗暗看了眼谢贵妃,很快便弯下腰把已有几分困倦的六皇子给抱了下去。边上的宫人亦是十分识趣,犹如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轻轻为殿中人合上朱红的门扉。
谢贵妃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诧异之色,捋了捋鬓发,掩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她面上讶异十足,可心中却已开始有条不紊的思忖起来:难不成,之前借着谋害郑娥而嫁祸王昭仪、离间帝后的事情被查出来了?还是北狄那边做事不周密,叫皇帝发现了什么……
皇帝深深的看了谢贵妃一眼,从袖子里取出那封自己已看过数遍的信,丢到谢贵妃面前,冷冷的道:“你看看。”
谢贵妃面上带着讶色,垂头拾起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面色已微微变了:该死的北狄人,不仅答应她的事情还没办,竟敢留信揭露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确是不假。
好在,她一贯小心谨慎,便是此回有意灭口也不曾留下什么证据。北狄人的这封信,说到底也不过是空口白牙,并无实证……
谢贵妃心中计较一定,还未看完书信便已软软的跪倒在殿中那张猩猩绒的长毯上,一双明眸已然含了珠泪,字字分明:“难不成,陛下竟是疑我?”
她语声里竟有几分哽咽,还未说完话便已抬手按住了心口,指尖泛白,面色带青,仿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皇帝心知谢贵妃这是犯了旧疾——她一贯体弱,生了六皇子后便更是缠绵病榻,每每大喜大悲之下都会觉得心口绞痛,呼吸困难。往日里皇帝见着她这模样便觉得颇有西施蹙眉的美态,纵是有什么不好的,也早已叫那不忍给掩了过去。
然而这一回,皇帝却不打算再怜香惜玉,他垂目看了眼跪在脚下的谢贵妃,只是冷冷的道:“朕是来问你话的。”
谢贵妃咬着唇垂下头,露出的那一段脖颈柔软纤长,她的语声越发楚楚:“陛下容禀,那狄人乃是荣成公主之子,名叫阿史那思归。真算起来,他也要叫我一声表姐,所以我从和妃处知道消息后便也曾想着要与他见一面。只是,我如今到底已是陛下妃妾,又已经有了六郎和三娘,如何敢私通外人,一直犹豫至今……”
她说到这里,语声微涩,眸中的珠泪随之滑落,香腮凝泪,哽咽着道:“没想到,妾视他为亲人,他却只当妾为仇人,就连临去前都要留下这份书信,离间妾与陛下。陛下,他到底是姓阿史那,居心叵测。他的书信,陛下如何能信?”
皇帝凝望着她面上的泪痕,眸光深深,却并不言语。
谢贵妃只是一径的仰头去与他对视,目光中是满满的深情和悲痛,她忽而向前膝行了几步,抓着皇帝玄色的袍裾,情急之下她柔嫩的指尖甚至被上面金丝浮纹给磨得微红,语声甚是恳切。
“陛下,妾与陛下相识于年少,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陛下,自妾十四岁嫁与陛下,一心一意,还有了六郎和三娘。难道陛下您宁愿相信一个狄人的话都不肯相信妾吗?”
皇帝伸出手,把自己的袍角一寸一寸的从谢贵妃的手里扯出来,面容冷的如同今夜沉沉的颜色,终于开口道:“朕何尝不想信你?可你告诉朕,那狄人是如何得到四皇子等人的画像,如何知晓四皇子他们今晚的踪迹?”
谢贵妃只是跪在那里,一面哭一面摇头:“妾也不知……”她泪水涟涟,仿佛下定了决心,忽而俯身叩首,决然而言道,“世间之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既然陛下不肯信妾,那么,请陛下赐妾一死吧。”
此言一出,满殿寂寂,只有如霜如雪的月光铺撒一地。
谢贵妃用力咬住唇,心口处疼痛至极,可她却还是竭力的把话说下去:“当年妾嫁陛下时,父母亲族尸骨未寒,天下之人都骂妾爱慕荣华、不孝不义,他们都以为妾是为了活命或是荣华富贵才嫁于陛下。可陛下,难道你不知道妾为何不顾国仇也要嫁给你,不顾家恨也要为你生儿育女?”
皇帝英挺的眉心微微一动,眸中不觉显出几分怜惜来。
谢贵妃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凝了一口气,接着道:“大约也是报应吧……妾年幼之时不过随手救了一人,那里知道那人来日里竟是灭妾家国之人。纵是如此,重见起,妾待陛下的痴心便从未改过,宁愿背着那般要下阿鼻地狱的罪孽、宁愿受着世人侮辱痛骂也嫁于陛下。妾视陛下如君如夫如天,如今陛下既是不肯信妾,妾无一言可辩,但求一死。”
她重又叩首,郑重其事的重复前言道:“那么,请陛下赐妾一死吧。”
谢贵妃头上的纂儿在早已不知不觉间散开了,乌发垂垂而下,越发衬得她的肌肤犹如霜雪一般的冷白。只见她明眸含水,红唇不点而朱,纵是不施粉黛、泪痕斑斑,依旧是难言天香国色。
皇帝终于长长一声叹息,伸手扶起地上的谢贵妃,低声道:“朕信你。”他长指微微收拢,紧紧握着谢贵妃那柔嫩的手掌,力道之大几乎要勒出红痕来,抬目凝视她,深深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阿静,只望你莫要辜负朕的信任。”
谢贵妃垂下眼,看着皇帝握着自己的那只宽大手掌,柔声道:“当年妾嫁陛下时,陛下曾与妾道‘纵有天大罪孽,朕为你挡着’,妾当日回陛下的是‘此生万万不敢负君’。”她含泪而笑,似喜似悲,“陛下,妾心一如当日。”
皇帝阖目片刻,不知在想什么,最后终于松开了握着谢贵妃的那只手掌,拂袖而起,随口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朕还有事,先回甘露殿了……”
谢贵妃连忙起身行礼,垂头敛目的恭送圣驾。
等皇帝走了,谢贵妃那张柔弱含泪的面上才显出几分冷意来——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一贯小心,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了北狄来的狼崽子手上。
她很了解皇帝为人,只要他动了疑心,那么便再难压住。便是今日用旧情说动了他,可来日,再有什么事,他必是又要起疑的——她将将十年的小心谨慎、费尽心血,竟是毁于一旦!
染了丹寇的指甲深深的的嵌入肉里,谢贵妃一时只觉得恨恼交加,好一会儿才伸手拢了拢自己一头乱发,开口吩咐下人:“来人,替我更衣洗漱。”
宫人们屏息敛神,小步上前服侍着谢贵妃换下那一身已有几分褶皱和泪迹的衣衫,又有宫人端了一盆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擦拭面庞。
谢贵妃便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宫人擦拭面颊,用脂膏在她哭红的皮肤上涂抹按摩。
半响,外头忽而跑来一个小内侍,手里拿着一个红漆雕金凤纹的匣子,双手抬着呈上来,口上道:“娘娘,这是陛下特意吩咐了叫人送来了。”
谢贵妃微微一怔,纤长白皙的指尖挑了挑,打开上头的开关,用染了丹寇的指甲轻轻的掀开匣子。
指尖匣子中间放了一个极精致的菱花铜镜,上面镶嵌着各色的宝石,宝光烁烁,镜面如水,镜面上此时映着的正是谢贵妃那张倾国倾城的丽容。
谢贵妃定定的看着那匣子中的菱花铜镜和镜面上的自己,心口处那一直延绵不断的疼痛此时竟是徒然加剧,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手直接将那匣子连同里面的菱花铜镜一起掀翻在地,口中腥甜,一时弯下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边上服侍的庄嬷嬷大惊,忙不迭的令人去打水,又扬声叫唤:“还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尚药局叫人过来!”
谢贵妃冰冷的指尖此时却覆在了庄嬷嬷的手腕上,她染血的红唇微微颤了颤,语声轻之又轻,只是道:“不必。”
庄嬷嬷瞧着谢贵妃苍白如纸的面庞,又是担忧又是怜惜,缓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呢?陛下这时候还有心送了东西来,总是好意。”
“好意?你以为,他这个时候送这个来,是为了什么?”谢贵妃唇角还沾着猩红的血,更衬得她雪肤花貌,只是语声里却带着凉凉的讥讽。
第27章
“他是要我平日里多照照镜子; 认清楚我的身份和地位。”灯光之下,谢贵妃线条姣好的红唇微微的扬起; 那本就精致华美的五官一眼望去更是静美如画; 无有一丝瑕疵。
然而,谢贵妃面上的笑意却没有入眼,一贯眼波温柔的明眸依旧是淡漠的讥讽和自嘲; 还有些话她没说出来:
皇帝这个时候让人把铜镜送到蓬莱殿,是要告诉她“看看你的身份; 看看你如今的地位——朕让你一介亡国女入宫为贵妃,养儿育女; 恩宠有加,已是宽宏。朕再信你一次,只望你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莫要人心不足,妄想其他”。
这才是她认识的皇帝; 她认识的萧承华——多情与无情; 他总是能分的那么清楚。
左右伺候的宫人闻言都是惊惶莫名; 恨不能就把自己的耳朵堵住; 最后都惨白着脸色垂头敛容的跪下,既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去看谢贵妃此时的神容。
殿中一时只闻呼吸之声; 静的连殿外凉风吹动重重的帘幔声都清晰可闻; 犹如谢贵妃那柔软轻盈的裙裾,仿佛触手可摸。水晶帘子虽已被卷了一半,依旧有细细碎碎的碰撞声在静夜里遥遥的传荡开来; 更衬得长夜寂寂。
这样安静的凉夜,这样寂寞的长夜,就如同这十多年来蓬莱殿里常有的夜晚。永远都是安静而寂寞,只有永不磨灭的爱恨日日夜夜的纠缠着她。
谢贵妃慢慢的阖上眼,一根根乌黑纤长的眼睫跟着垂下来,丰满的红唇犹如吸饱了鲜血的花朵缓缓绽开,脸颊映着那犹如霜雪的月光,整张面庞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很快,她便平静了下来,用那双养尊处优,纤长白皙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桌面,只是淡淡的道:“都跪着做什么?这铜镜乃是陛下亲赐,还不赶紧擦拭干净,放到妆案上?”
宫人们诺诺应是,这才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
谢贵妃却再没说话:她已熬了十来年,还能再熬十年、二十年,她就不信皇帝那颗心真就是永远都捂不热的石头。
然而,不必谢贵妃再熬十年,熹元十六年四月,阿史那思归便奉北狄那位新可汗的命令,出使长安——北狄这场内乱整整历时五年,阿史那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