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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殿自是及不上宫里的富丽堂皇但到底是天子所居,无论是白云铜的三脚香炉里升腾出的龙涎香、铺在地上绣着九龙腾云的厚毯、薄如蝉衣的重重帘幔、与季节截然不符的珍奇盆栽亦或者挂在墙上的各色书画等等,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无声无息的提醒着来人这里的主人乃是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天子。
左右的宫人内侍皆是屏息敛容,恭敬非常。一重重的帘幔被掀起,挂在如意金挂钩上,阿史那思归则是踩着那厚厚的毯子一路往里,只觉得鼻端的龙涎香越发浓重。他垂着头,看似恭敬如常,但是还是时不时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左右,漫不经心的想着:中原人就是会享受,怪不得……怪不得荣成公主一辈子都不甘心将自己埋在草原的黄土上,至死都在回忆着当初在熙宫里的种种早已褪了颜色的旧事。
阿史那思归随着那引人的老内室到了一间小书房,见着紫檀书桌边上那一点明黄色的袍裾,他连忙上前见礼:“臣阿史那思归,见过大周皇帝陛下。”
皇帝笑了笑,笑意并不入眼底。他挥手让左右下去,没有上前扶人起来,只是淡淡道:“起来说话吧。”
阿史那思归站起身来,轻轻的道:“谢陛下。”
皇帝扬了扬长眉,打量着阿史那思归那张年轻英挺的面庞,眸光如刀,语声却不透喜怒:“你和大公主的事,朕知道了。”他顿了顿,不明意味的淡淡赞了一句,“倒是好本事。”
阿史那思归躬身行礼,很是认真的道:“此回赛马乃是公主殿下胜了,有本事的应是公主殿下,确确是虎父无犬女。”
被人暗暗恭维了一句,皇帝面上神色也缓了缓,随即他便微微摇了摇头,笑叹道:“朕的女儿,朕自己知道……她那性子,在大周还好,倘去了外头还不知要吃多少亏。”说着,他又瞥了瞥阿史那思归,徐徐道,“你兄长的意思,朕亦明白,只是朕的几个公主恐怕都不能担得起两国和亲重任,宗室之内亦无合适的姑娘。”
阿史那思归那位已坐了北狄王位的兄长确是有和亲之意——这位北狄汗王如今三十多岁,娶的乃是大部落族长的女儿,还有几个宠爱的女奴,只是他的妻子运气不好,前两年难产死了。好些部落都争先献女,可这位北狄汗王不知怎的却想起当初荣城公主之事,忽而起了心思,想要从大周娶个公主回来。只是这事有些难办,尤其还要惹得底下那些怨恨周人的部落生怨,所以北狄汗王也不过是背地里和弟弟嘱咐了一声,叫他先替自己探一探大周皇帝的口风。
没成想,阿史那思归这边还没开口,皇帝那头便已直截了当的给拒绝了。阿史那思归暗暗叹气,随即便躬身道:“臣明白。”
皇帝看着他恭谨的模样,面上忽而显出几分古怪的笑意来:“你既然明白,想必也知道朕今日还有话要问你……”他从紫檀书桌上拿起一封旧日的信件,书桌后面缓步走出来。
那双明黄色金线绣云龙纹的软靴就正好停在阿史那思归的眼前,仿佛是藏在云端的五爪金龙终于撕开遮住它的薄云,露出爪子。皇帝的声音冷淡中带着几分隐而不露的威仪和冰冷,只听他轻之又轻的开口问道:
“五年前的上元夜,朕的人在你们北狄使臣下榻的驿馆里头找到了这一封信。所以,朕一直想要当面问一问你这信中之事。”
第37章
说着; 皇帝便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阿史那思归。
阿史那思归抬手从皇帝手里接过那封信; 看了片刻; 面色微微一变,随即他把那张信纸抓在手上,认认真真的对着皇帝一礼; 口上解释道:“臣当初离开长安时曾亲自写了一封信,但是这封信并非臣所写。”
皇帝眸光微微一动; 徐徐道:“接着说下去。”
阿史那思归斟酌了一下言辞,动了动唇; 慢慢的言道:“臣生母乃是熙朝的荣城公主,当年臣送和妃来长安和亲之时便有意打探了母亲的故人的一些消息。后来,臣遇见了一个当初照顾过母亲的老宫人; 听她说起不少先母当年旧事,后来便又答应替她做件事——”他顿了顿; 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 那位老宫人竟是想要让我替她解决那几位上元夜出来赏灯的皇子公主们; 然后再嫁祸谢贵妃,替已亡的熙朝复仇。”
“所以; 你就故意去接近几个皇子和公主然后留下这封信?”皇帝目光如刀; 刮过阿史那思归那张英挺的面庞,紧紧的逼问道。
阿史那思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心中念着先母旧情,于是便听着那老宫人的安排暗暗跟上了几个皇子公主。只是; 几位皇子公主们尚且天真年幼,稚子无辜。最重要的是——熙朝之亡乃是末帝咎由自取,陛下不过是顺应了天命罢了。所以,臣只是远远看了几眼便决意收手离开,留了那份书信告知陛下那位老宫人的恨意,不为叫此事重演。”
阿史那思归说到这里,重又把目光落到手中的信件上,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愧疚:“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暗中调换了信件嫁祸谢贵妃……”
皇帝眸光几变,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最后终于微微颔首,问道:“那么,你说的那位老宫人是?”
阿史那思归垂下眼,乌黑的眼睫与苍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只听他轻声应道:“是谢贵妃身边的庄嬷嬷。”说着,他郑重其事的叩首行礼道,额头就抵在柔软温暖的毯子上,只觉得鼻尖的龙涎香越发浓重,浓重到几乎让人眩晕的地步,他一字一句的道,“臣年少无知,莽撞冲动,险些犯下大错,还望皇帝陛下宽恕。”
庄嬷嬷本就是在熙宫里头伺候了半辈子的老人了,原本皇后整顿后宫是要把庄嬷嬷与那些个前朝旧人一同打发出去。只是谢贵妃颇是看重这个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嬷嬷,特意到皇后跟前求了情,留了她下来在自己身边伺候。
不过,这般说起来,倘若是庄嬷嬷设计所为,那么阿史那思归能知道上元节那一日的事情甚至是皇子皇女们的行踪和长相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当日六皇子也一同去了,庄嬷嬷会知道行踪也是应该的。
皇帝的拇指与食指轻轻的摩挲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目光。随即,他抬了抬眉头,扫了阿史那思归一眼:“当时你也算是救了端平郡主一回,功过相抵,朕便也不追究了。”他的语声极微妙的顿了顿,举重若轻,“便先这样吧,你起来回去休息。倘若再有什么事要问你的,朕会派人去寻你。”
“是,臣告退。”阿史那思归站起身来,把手上的那封信件搁到案上,重又起身离开了。
还未等阿史那思归踏出殿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匆匆的跑了出来,看那方向,显然是要去谢贵妃宫里召庄嬷嬷问话对质。
阿史那思归仿若漫不经心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来,抓在手掌里,暗暗的擦拭着手心的湿汗。
他想起了自己与谢贵妃的对谈和交易。
就在前一日,阿史那思归“巧之又巧”的见到了谢贵妃。
就连阿史那思归本人都不得不感叹谢贵妃这个看似柔弱多病的女人顽强至极的生命力——熙朝亡了,她这个旧朝的亡国公主却转身一变成了新帝的女人,高居贵妃之位,生儿育女,安享荣华;阿史那思归刻意留信揭穿她,她却依旧安安稳稳的做她的贵妃……倘若荣城公主有她一半的隐忍和心机,恐怕也不至于落到年纪轻轻就埋骨草原的地步。
阿史那思归想到先母便觉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谢贵妃的容貌,企图从她那张绝美的面容上找出荣城公主的一点相似轮廓来,只是口上却仍旧是玩笑一般的道:“我还以为,贵妃娘娘一辈子都不想再要见我这般‘背信弃义’之人了。”
谢贵妃却抬了那双盈盈的水眸,一派沉静的凝目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她身上穿件黛蓝色绣花鸟图案的广袖襦裙,乌鸦鸦的云鬓上只插了一支玉簪,一笑之下,竟是犹如二八少女般容色绝艳,有一种刀刃刺破心脏的锋利致命之美,仿佛画中那美貌绝伦的神仙妃子。
“思归,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亲人,你无论如何也算是我的表弟,我又如何会不想再见你?”
她柔声细语,吐字时犹如玉珠滚落一般的柔软圆润,犹如细棉中暗藏的银针般的暗藏玄机:“当初,你匆匆离开,留下的那封信确实是叫我受了好大的罪,就连如今都不得不谨小慎微,小心行事。只是,我想我们到底是亲人,血脉相连,倘若能够合作,那便再好不过。”
阿史那思归抬目看着谢贵妃,只觉得她就像是一条披着美人皮的毒蛇,美得出奇却也可怕得出奇。他顿了顿,玩味不恭的一笑,目中讥讽之意十分清楚,语声冷冷的应了一句:“贵妃娘娘言重了——臣姓阿史那,贵妃娘娘却姓谢。要知道:就连先母都觉得似我这般留着狄人‘肮脏血脉’的人不配和姓谢的尊贵之人论亲呢。”
谢贵妃却不为他的目光所动,慢慢道:“血脉亲缘是不可斩断的,而利益则是世间最坚固的纽带。”谢贵妃扬了扬红唇,笑起来,“思归,你愿意出使大周,千里迢迢来此,想必也是另有所图。我们合作,各取所需,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不是很好吗?”
谢贵妃的话就像是鲜花下藏着的刀刃,从花团锦簇的底下露出那锋利冰冷的刃尖,仿佛终于从脉脉的温情和华美的外表下显出其中冷酷的内里,图穷匕见。
确实,利益才是世间最坚固的纽带。
阿史那思归收敛起面上的冷笑,沉下声音:“那么,贵妃娘娘知道我想要的吗?”
“我当然知道。”谢贵妃看着他,挑了挑那勾画的极其精致的黛眉,语声柔柔,“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时,你眼里的野心——我曾在我的父皇还有当今的大周皇帝眼里见过。你想要的很多很多,而我能给你现在你最需要的东西。”
阿史那思归抬起眼眸,定定的看着谢贵妃。
谢贵妃从容一笑,言辞平静中却又带着自然而然的冷淡:“你从北狄王庭而来,对于大周还有皇帝所能了解的也不过是皮毛罢了,而我却能告诉你一些你所不清楚的事情,帮助你了解皇帝。”
“仅仅只有这个?”阿史那思归不慌不忙的应了一句。
“大周的皇帝膝下唯有三女,只有大公主到了婚配的年纪。”她抬眸看着阿史那思归,红唇的弧线极其柔美,那美丽的笑容里带了点特别并且复杂的意味,“思归,你想要大公主吗?”
他确实想要。他现在太需要一些外部的助力了。
阿史那思归微微颔首,面色渐渐端正起来,随即便道:“如何合作?”
谢贵妃了然的一笑,她垂下头端详着自己纤纤的玉指,轻声道:“别急,现在只是我们两个的合作开端罢了。我会告诉你大公主的脾气秉性,喜好爱憎,给你一个见她的机会,然后也给你一个面圣的机会。”
她仿若无意的开口道:“而你,只要替我洗刷五年前上元夜那一事的冤屈便好。”
“信可以不是你写的,告诉你皇子公主容貌行踪的可以另有其人……”谢贵妃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的桌案上划过,就像是红琉璃一般薄且脆,她若有所指的道,“只要你能自圆其说,替我洗刷冤屈,我们这一次的合作便也能算是圆满。”
“你就不怕我似当年一般,转过身去就直接戳穿你。”阿史那思归看着她从容的模样,忍不住便刺了她一声。
谢贵妃却温柔的笑了笑,就像是纵容孩子淘气的母亲一般:“思归,我说过血脉亲缘是不可斩断的,而利益则是世间最坚固的纽带。你如今也已经算是长大的大人了,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你应该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有那么多,而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帮你?”
阿史那思归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又忽然讥讽似的扬眉一笑:“我原本还想着,倘若先母似娘娘这般或许不至于早早过世。可如今却又庆幸先母不似娘娘……”
第38章
也正因如此; 谢贵妃听到皇帝派人传庄嬷嬷过去问话的时候,毫无半点的诧异; 反倒是从容自若的把手里捧着的茶盏轻轻的搁到了案边。
青瓷茶盏在花梨木案上轻轻磕了一下; 发出极清脆的声音,玉碎一般悦耳,越发显得周遭安静的只剩呼吸之声。
谢贵妃膝上还抱着方才五岁的小公主; 她漫不经心的伸手揉了揉女儿柔软乌黑的碎发,抬眼看了看边上的庄嬷嬷; 微微颔首,温声应允道:“既是陛下吩咐; 你便去一趟吧。”
庄嬷嬷垂在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她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了,眉心一折; 那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好半天才理好了面上的神色; 郑重其事的对着谢贵妃行了一礼; 应道:“老奴明白。”
小公主萧佩芷此时正窝在谢贵妃的怀里; 仿佛若有所觉; 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