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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深以为然,想了想便又问道:“对了,娘娘昨儿给陛下绣的寝衣,还要送过去吗?”
“当然,趁着皇上心情好,便送去吧。”王昭仪点点头,不免苦笑着与边上的云秀说起旧事来,“以前吧,我总觉得元德皇后傻,放着那么多绣娘不用,偏还得自己费心费力的给皇上做衣衫,吃力不讨好的。可后来这一想啊,这做妃子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伺候人罢了,如今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几次,也只能做这么些东西了。皇上若是穿了,好歹也能多多少少想起些我的好来,我还能有什么可求得?”
这话多少有些深了,云秀心头一颤,也没敢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垂下头去。
王昭仪又忍不住叹气:“真要说起来,太子去了,还有魏王呢……”她目中神色渐深,只是轻轻的道,“当年皇上便不喜欢二郎的长相,说是他生得像我,有些女人家脂粉气。现今想想,几个皇子里头,倒是魏王生得最像皇上,说不得皇上心里头也最喜欢他呢。”
“娘娘这话说得,难不成皇上喜欢儿子也要挑长相?”云秀扑哧一声笑出来,娇俏的应声道,“论着长幼之序,太子后头可不就是楚王?再说了,我瞧陛下也挺喜欢小皇孙的,这可是皇上的长孙子呢,哪里能不喜欢?这不是还连着给楚王妃赏了许多东西?魏王妃年纪还小,如今连个消息都没有,这子嗣上头肯定要晚上许多年……”
“也是这个理。”王昭仪点点头,又道,“再过些时候,吴王妃那边应该也要带孩子入京了,你叫人准备准备。”虽说她心里头防着吴王,可那到底是她膝下养出来的皇子,面上还是要端得一副母慈子孝的。
云秀连忙点头:“再不敢忘的,您就放心好了。”
王昭仪靠着石青色的引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倒伶俐……”
第93章
太子请辞储位的折子是二月递上去的; 可是一直等到三月底,皇帝才正式下旨废太子为庶人; 一干人等皆徙黔州。
临下手敕前;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令人去把还住在东宫里的太子、太子妃还有康乐郡主一起召入内宫,见最后一面。
太子先被人引入殿内; 方才从东宫出来,妻女皆被留在外头; 入了这内殿后便更是满心的惶然,只觉得这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 仿佛只余下自己和皇帝两人,遥遥见到靠坐在明黄色龙榻上的皇帝便垂首下拜。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太子身上一掠而过; 似是在打量着人。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开口道:“看着是瘦了……”心里头存着事;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便显得很轻; 淡淡的一点几乎听不出喜怒。
太子却是没想到皇帝开口第一句竟是会说这个; 一时间腹中有千百句话想要说、想要诉苦; 可真等他跪在熟悉的榻前,看着皇帝面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 他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酸; 不知怎的竟是落下泪来,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见他只是一径儿哭着,心里头倒也不好受——他疼女儿; 似郑娥或是二公主这般的窝在他怀里头哭一通,少不得什么都许了;可一贯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管教儿子却是不喜欢瞧他们哭的。只是,今日见着太子落泪,他却没了以往的恨铁不成钢,只是微微顿了顿,抬手一招,示意让太子上前来。
太子抬了袖子抹了把眼泪,再不敢多言,膝行上前,好容易才到了榻前。
皇帝这才开口:“原是不该见你的,可朕也是个人,总也会不忍心,想着最后见一见你……”他之前一直不愿见太子,就怕见着太子便又生出不忍来,下不了决心。如今诏书已然写好,退无可退,想到此回再不见,恐怕便见不到儿子了。所以,他才令人叫了太子一行人来。
太子只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戳在他心尖上,那种酸楚感一直往上涌,喉中微哽,最后只能低低的叫了一声:“父皇……”他想起这么多年来父母对他的爱护,想起这么多年来皇帝屡屡的容让宠爱,再联想到如今的处境,一时之间竟是生出无地自容、羞愧不已的感觉。
皇帝却坐着没动,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太子头上的发旋,目光一动不动,似是含这些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轻声解释道:“大约也是老了,朕这几日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当年你才出生的时候,被襁褓包的严严实实,放在你母后的床头,只那么一点大,哭声却响亮的很。当时,朕抱着你,就像是抱着一团棉花。那时候,朕还和你母后许诺,说‘慧娘,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那时候,他满心都是得子之喜——那是他的嫡长子,是他心爱的妻子为他所生的儿子,是血脉与生命的延续,也是新的希望和未来。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心爱的一个。
皇帝阖了阖眼,乌鸦鸦的眼睫搭在苍白的皮肤上,根根清楚。他不紧不慢的接着道:“当年,高皇帝偏爱朕,一直有传位之念,为这个难免错待了齐王。也正因此,高皇帝一直耿耿于怀,这才早早过世。朕那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待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培养自己的储君,高皇帝犯过的错,朕绝不再犯。”
说到此处,皇帝却不由垂首匆匆咳嗽了一声,苦笑着道:“可如今看来,朕竟还比不上高皇帝。至少,至少纯孝太子乃是意外战死,皇姐安好、齐王亦是尚在,而三娘却是死在朕的怀里……”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时怀中奄奄一息的幼女和那洒满衣襟的热血,便是已然过了数月,可他依旧难以释怀,连一直沉静的声音都微微有些发颤,“也是朕往日里太过自负,只以为什么都尽在指掌。上天亦是看不过眼,特特来惩罚朕的吧。”
太子亦是对幼妹之死十分羞愧懊悔,闻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伏在榻前痛哭了一通,低声哽咽着认错道:“都是儿臣不是,误信奸人之言,做了那么多无法弥补的错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能想明白,那自是极好的……只是,朕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太子连连叩首,只是道:“儿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道:“你身边那个叫兰射的内侍,在你看来,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太子一怔,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却缓缓开口道:“兰射的尸体已被检查过,他手臂上有一个兰花印记——当初楚王与吴王遇刺,吴王便曾与朕说过其中一个刺客手臂上有兰花印记。而且,据你供人,也是兰射给你出主意让康乐替你给朕敬酒的?也就是那杯酒里,被人下了毒。朕当时大怒,一时失了分寸直接叫人打死了事,可事后却又觉得这里头不简单。”
太子连忙开口:“父皇,楚王与吴王遇刺之事,实在不是儿臣所为。”
皇帝扫了太子一眼,虽不曾应答什么,可他心里却也信了五分。
当时楚王与吴王遇刺,皇帝之所以认定了是太子所为,一是前头太子与二王已有间隙,二则是吴王认定行刺之人乃是内侍且下头查证当日有形似刺客之人入了东宫,两厢对比,他心里方才认定了乃是太子所为。可做父亲的多少了解儿子,就算太子真敢派人行刺楚王与吴王却也不敢动手弑父,年宴那杯酒必是太子左右使的计谋。
原本,皇帝觉得那几个内侍大约是想要险中求富贵,冒险毒死自己,好叫储位不稳的太子早日登基,他们也能早些跟着鸡犬升天。所以,皇帝一气之下便直接令人将那几个内侍全都给杖毙了。
可是后来,皇帝疑心病一犯,忍不住便派人又查了一回。查来查去,毒确实是兰射一个人从外头买的,也是兰射劝动太子让康乐端酒的,可兰射手上的那个兰花印记却也假不了,叫他想起先前吴王关于刺客所说的话,想起谢贵妃的那枚兰花玉佩——前朝每个皇子和公主都该有一枚的兰花玉佩。再一联想到兰射这个名字,他心里头便生出隐隐的疑窦来。
皇帝想得深了,眼中颜色亦是跟着一沉,只是面上仍旧不漏,只淡淡苦笑一声:“兰射之事,你也只当自己不知道吧……”他这几日病中总是琢磨这事,见着太子不免问了一句,可如今一想却也明白过来:依着太子这偏听偏信的糊涂毛病,哪里能瞧出兰射的问题?
太子只是诺诺的垂头应了。
皇帝想了想,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到底还是温声与儿子说话:“明宸,朕知道,你心里头肯定还有些怨——那些事原就不是你做的,最后偏却要算在你头上,这般一想你也是冤枉的。可明宸,你是朕的嫡长子,大周的太子,你一出生便处在这个位子上,最尊贵不过,兄弟们见了你也要行礼。难道这尊贵就是白得的?天下人都看着你呢!容不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容不得你有半分的侥幸!”
太子怔怔然的抬起头,去看皇帝,咬住了唇把话给咽回去。
皇帝却慢慢的把自己的话说完:“太子之位何其重要。太子,那是待朕百岁后便要接掌天下的人。可你呢?乖戾不逊、宠幸奸人、偏听偏信,朕又如何能放心将这天下交于你?”说到此处,皇帝不由勾动心肠,用手抚着儿子的发顶,眼里亦是落下泪来,“明宸啊明宸,朕答应过你的母后,要叫你承这江山,可朕到底还是与你母后失言了。来日泉下相见,朕都不知该如何见她……”
他这一辈子,一直都重信诺,当年与谢贵妃说了要“护她一生”便是再未改口。可不知怎的,到了元德皇后处却总是没能守住承诺——说好了要做一世夫妻,说好了要去江南看花看水,说好了要将基业交于嫡长子……可他总是没能守住那承诺。
皇帝就像是过去一般,以手轻抚着爱子的鬓角,眼中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一滴滴的打在太子的头顶上。
太子跪在榻上,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那时候朝局尚且繁杂,皇帝总是很忙很忙的,案头也堆着许许多多的折子,似乎永远也看不完。可他再忙也会抽出些时间来——或是把太子叫来陪着一起看折子教他如何理事,又或是父子两个一起用顿膳顺便说说话。那时候,他是真心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的父皇更加令人崇拜、令人喜爱的父亲了。
然而,他的父皇到底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是个皇帝。
太子握紧了皇帝的手,低声道:“我知道的,父皇。”他用力咬紧牙关,咬得牙关发酸方才把哭声憋回去,“您是天子。天子者享天下供奉,当视百姓为子女,以天下江山为重。”
他小时候不知道这个道理,一直很生气:为什么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只他一个是十岁不到便搬去东宫独住的,边上还有一群他父皇给他请来的名师,时时刻刻的盯着他,只要有一点的错处便要狠狠的批一顿。二皇子偏还不服气,事事都要与他争,却不知道他过得有多么难,多么嫉妒这些能够在父皇母后身边撒娇的兄弟姐妹。可如今他才明白,无论是皇帝的位置还是太子的位置都不是容易坐的,绝没有享了其中富贵却又嫌弃其中艰难的道理。
这一寸寸的江山都是皇帝浴血奋战、耗尽心血得来的。他爱元德皇后、爱谢贵妃这些妃嫔旧人、爱所有的子女、爱郑娥……可那些都是不一样的,都是无法与天下江山相提并论的。所以,当太子不堪此位时,纵是违背誓言、纵是百般心痛,他仍旧还是要废太子的。
皇帝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明白,也好……”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忽而翻了个身,摆摆手道,“行了,我原本还想见见崔氏和康乐。现今想想,还是不见了。”相见不如不见,也不必至如今这般摧心。
太子跪在地上,含着泪,郑重其事的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然后方才一步三回头的起身离开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皇帝的声音:“你回去收拾收拾吧,想要带什么就带什么,莫要委屈了自己。黔州那里比不得长安,自己多顾着身体……”说到后头,皇帝语声一顿,只是长长一声叹息,终于还是没再说话。
太子踉踉跄跄的从内殿出来,险些栽到在地,还是黄顺给扶了一把。
太子妃崔氏满目担忧的上前搀着太子的手,柔声道:“殿下,没事吧?”
太子回望了一眼这恢弘雄伟的甘露殿,满目的阖上眼,然后又睁开,轻声应了一句:“没事,”他眉头一抬,又道,“走吧,回府收拾东西。父皇隆恩,特许我们带些东西去黔州。”
太子妃崔氏微微点头,又转头安慰了女儿几句,牵着太子的手一起走出了甘露殿,走出了这座充满了人间顶端的富贵权势的宫城。
一月后,崔氏也是这般平静而又从容的陪着太子与女儿,一齐走出了这座困了他们整整半生的长安城。
长安城里,总是走了旧人来了新人。废太子一行人四月初离京去了黔州,而五月里,吴王妃便抱着她才出生不久的女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