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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谭医生仿佛是个头戴金环的天使。
“我替病人验血,观察几种传染病,病人口腔溃烂,皮肤发炎,要留院医治,看护会替她冲洗。”
她说话不徐不疾,完全没有歧视偏见,只是以事论事,她对病人说:“你要振作一下,这次是手肘发炎,下次,细菌到达心脏,就会死亡。”
一个医生眼中,众生平等,才是好医生。
她替病人缝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声。
看护把她推出去。
立铮轻轻说:“阿朱说她才离家三天,怎么会搞成这样。”
谭医生不予置评。
“医生,谢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
少群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怕?”
谭医生笑,“我见过蛆虫自皮肤底下爬出来,半边头削掉仍活了三天的伤者,断手、烂足、没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什么样的仇恨叫他们受伤。”
谭医生去诊治别的病人,那是一个遇溺的小孩。
立铮说,“还一直以为我俩最大胆。”
“我同你也很不错了,在殓房进出自如。”
“谭医生一定未婚。”立铮遗憾地说。
“你怎么知道?”
“谁敢娶她。”
“女子的学识,到了廿一世纪,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谭医生又出现了,笑眯眯,“两位在说我?”
立铮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谢关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经在念小学。”
“啊。”立群涨红面孔。
谭医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铮,闲谈莫说人非。”
这时,看护过来说:“两位,朱念慈想见你们。”
“她怎么样?”
“已经在楼上十七号病房。”
她俩乘电梯上楼找到病房,大房里约有七八张病床,逐张数过去,都没看到朱念慈,只剩近窗那一张。
她们走近一看,吓一大跳。
只见有一个人伏在念慈身上,头脸看不清楚,只知他是个壮男,光穿一件背心,强健的双臂肌肉贲起,有皮肤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绣青紫色纹身,象件紧身衣一样,看上去无比诡异。
可怕,他象一只野兽,伏在己扑杀小动物尸身上。
少群有不吉预兆。
“你,你是谁?”
他慢慢蠕动身躯,双臂一晃,象两条大蟒蛇,十分惊人。
他抬起头来。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头乌亮的头发,浓眉大眼,一脸敌意,他左手五只手指紧紧扣着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松开。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轻轻招呼她们。
看护替她洗刷过,梳通头发,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有三分似朱警官,休养好了,或许更象。
少群问:“那是你男朋友?”
她点点头。
“戒除毒瘾,回到正常的世界来。”
朱念慈牵牵嘴角。不出声。
“那种通体纹身的人不适宜做朋友。”
看护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结核,需耐心服药治疗。”
少群说:“回到姐姐身边去。”
朱念慈笑了。
“你觉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干什么?”
“上学、进修、学一门手艺。”
朱念慈摇头,叹口气,“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生活,象姐姐,读完了书,千辛万苦找到这份工作,枪林弹雨,冒生命危险,为着什么,不过是三餐一宿,我不会跟她回去,叶承浩会照顾我。”
立铮不出声,她这番话似有点歪理。
“我从未想过长命百岁,躺在养老院里等子孙有空来看一眼,我这种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只有在享乐的时候,比你们去得尽,我不会回头。”
少群问:“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读过大学就永无烦恼?”
立铮不想与她越扯越远,转头同少群说:“请朱警官马上来。”
这时,朱念慈索性闭上眼睛。
少群走去打电话,立铮一个人看着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轻微的呻吟声。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铮看向她。
“你样子那么严肃,学识一定非常好。”
立铮不出声。
她忽然讪笑,“这位大姐,你可有试过男欢女爱?”
立铮僵住,她似被击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吧,你只能想象,因为你太洁净太高贵太孤傲,没有异性接近你,不不,我不会到你的世界去。”
立铮变色,这个半人半兽般女子,执迷不悟,不愿自妖兽世界走出来。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铮站起,少群刚回来,“你们说了些什么?”
立铮不回答,拉着少群一起走。
“梦慈立刻到。”
立铮叹口气,“让她们姐妹慢慢谈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觉做错,又怎么样忏悔?”
少群张大了嘴,又合拢。
在门口,她们遇见匆匆而来的朱梦慈。
“谢谢两位。”她欲言还休。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朱梦慈匆匆去见妹妹。
立铮遗憾,“梦慈肯定永远失去了她。”
走到门口,看到那满肩纹身的年轻人蹲在路边。
少群想走过去,立铮拉住她,“不必了。”
“为什么,你怕?立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惧。”
那年轻人也看到了她们,目光炯炯,做是发出绿油油的光芒,相当吓人,她们走到东,他的目光也跟到东,追踪着她俩。
少群走近他,“你叫叶承浩?”
那年轻人不出声,倔强地看着别处。
“朱念慈病重,将要医治,否则有生命危险,不论你背着她,或是她背着你,都没有好处,你暂时避开一阵,待她康复,就是救她一命。”
年轻人不出声,混身发散更强烈敌意,象静电那样,可以觉察得到。
“你们何以为生?”
少群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劝。
立铮惊呼:“小心,少群!”
少群只觉眼前晶光一闪,接着,手臂稍微麻痒,那年轻人已经窜走,消失在转角处。
她转过头去看立铮,立铮大惊失色,脱下丝巾来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群这才知道她挂彩受伤,只见右臂上有一条伤口,血如泉涌,顺着手指滴下。
她手足无措,象是不相信这事会得发生,一直发呆,任由立铮把她拉进医院去。
少群的手臂缝了廿多针。
还有更坏的消息:第二天凌晨,朱念慈在医院失踪。
少群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锋利。”
“可以切下你五双手指,届时你就不能指指点点了。”
“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吧。”
立铮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们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头舔血,不知多关心。”
“你这样说会教坏孩子。”
“他们是另外一种人,你学不了他,他也学不了你,象武侠小说里的众生一样,无业游民,打家劫舍,不过在今日,他们触犯法律。”
少群张大了嘴,“这是我们都爱看武侠小说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后,医院打电话来,立铮听后,放心说:“验血报告出来,无毒,你可以睡得着了。”
少群吁出口气,“立铮,你比我聪明,你立刻知道怕,我还朦然不觉。”
立铮看着天花板不出声。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这次朱念慈不予情面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报,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个电话:“警局叫你去认人。”
“如果是照片的话,请他们电邮过来。”
立铮等了一会,“可以收看了。”
真没想到本市在警方档案记录中同类型纹身年轻人有那么多。
他很容易辨认:特别英俊,纹身中有好几个中文单字象狠、爱、快、勇。
第七张照片就是他。
“是这个叶承浩。”
档案组答:“这人身份证上不叫叶承浩,他叫生力文汇,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儿,父亲是葡萄牙人,母华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岁,已经混得颇有点地位,他组织主持一个扒手党。”
“他就是用刀伤我的人。”
“我们会缉捕他,请你放心。”
少群转过头来说:“混血儿真是传奇。”
立铮微笑,“中文翻译得奇妙而已,洋人只叫欧亚儿,没提到血液,而事实上他们血型并无特别的地方。”
“你看本市几个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儿,他们长得漂亮,又聪明,讨人欢喜。”
“做他们也很难吧,唱哪个山头的歌?说哪一种话?”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铮连忙检查身上的钱包锁匙还在不在。
“试想想,单身游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个英俊小生走近搭讪,转瞬间贵重物件统统不见。”
“这个古老行业存在了千百年。”
侦探社的门“呀”一声推开。
立铮抬起头,“阿朱你来了。”
朱梦慈颓然坐下。
“来,请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说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声,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有话说出来,憋在心中干什么?”
立铮说:“你给阿朱一点时间。”
“我想辞职。”
少群愕然,“阿朱,别冲动,你不比我,我是低级职员,我一声走,大家都没有损失,你做得这样高,半途而弃,多么可惜。”
“不欢迎我加入你们?”
“这样小的庙怎么装得下你?”
“一个警务人员,连家人都不能保护,实在失职,我羞愧之至。”
“不关你事,没有人会怪你。”
朱梦慈仍然耿耿于怀。
“既然放假,你不如离开本市,去欧美度假。”
她低下头,“没有心情。”
“参加旅行团,板着脸跟着大队乱走,不必投入,当散心。”
她笑了,“你们对我真好。”
“哟,好似在讽刺我俩。”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随时欢迎来坐。”
朱梦慈取出一张支票放桌上。
立铮说:“这是什么,我们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开销,”少群说,“朱警官收入丰厚,这点你倒是不用替她担心。”
“我还有点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调到北美驻守,协助彼方研究亚洲帮派活动。”
“呵,这个问题可以写几部论文。”
少群侧着头,“华裔帮派历史悠久,梦慈,这是你荣升专家的好机会。”
“假使要去的话,现在正是研究资料的时候,否则,同洋人说起来,老外知得比你还多,可真丢脸。”
朱梦慈告辞。
脏杯子堆满锌盘,立铮戴上胶手套清洗,清洁阿婶有时愿意帮手,有时不。
少群说:“不如用纸杯。”
“那怎么可以,人客向往我们的精致咖啡,不可马虎。”
少群又说,“侦探社启市已有一季,收支状况如何?”
立铮脱下手套出来把账目用打印机印出,闲闲说:“一季蚀了三万。”
“什么?”
“都是灯油火腊汽油,薪水不在内。”
“蚀本?”
“正是,详尽收支都在这里,你请过目。”
“我们的收入不错呀,怎么会赔本?”少群茫然。
“开销似流水,不知不觉耗尽收入。”
“也许来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详细看过收支,“立铮,这是我们检讨前途的时候了。”
“也好,你想怎么样?”
“立铮,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生意无人做,一季赔几万,你我还负担得起,可是长久下去,却不是办法。”
“那又该怎么办?”
“若果有意思把这门生意当事业,就得设法赚钱。”
立铮答,“我明白了。”
“对,代侦男女之间私情。”
“太猥琐了,没想到自己做生意也得违反原则。”
少群说:“理想不能当饭吃。”
“唏,等饿肚皮时再检讨吧。”
“那时又来不及了,还是预早计划定当才好。”
立铮叹口气,“罢罢罢,你去登则广告。”
“最好赚是做这门生意,立铮,再说,我对谋杀案实在怕了。”
也有道理。
少群即时拟了几则广告,联络好报馆,电邮过去,顺带自动转账,十分方便,不必亲身乱跑。
玻璃门外有人影。
“谁?”
“我,”门推开来,“可以进来吗?”
一看,是个年轻女子,依稀相识,是谁?
“我是念慈呀,忘记了?”
怎么是她,衣着整齐,头发剪短,连门牙都补好了,而且十分有礼。
她神色仍然憔悴,不过,比起她们第一次见她,不知正常多少。
“两位大姐,我来向你们道歉。”她深深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