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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
打错电话
电话铃在夜晚十二点以后响,哪怕告诉我彩票中奖,也会先要恼怒的。
因为打电话的人,说了想说的话,高枕无忧地睡觉去了;可接电话的我,却要
再服一片安定,才能入睡。其实,即使中奖,第二天通知我也不迟的。
“谁?”我问。
“你是谁?”对方反问。
我把电话挂了。因为是你打电话来,我问了,那就通报姓名,岂有用一种很不
客气的腔调盘问我的道理。
“谁?半夜三更!”我老伴问。
“谁知道谁?神经病!”没过五分钟,电话又响了。
“哦,天!”我对电话那方的人叹气:“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吗?”
“你是老李,你别回避我,如果你有勇气,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听我说——”
“你打错电话了!”
“我没错,我找的就是你!老李!”
我懵懂了,第一,我是老李,不错,人人都这样称呼我;第二,我有没有勇气,
不敢说,但我是个男人,这一点大概是肯定无疑的;第三,终于听清楚对方,竟是
一位女士的声音,使我吓出一身冷汗。而且是那种很深沉的女中音,在数落着我,
“你太卑鄙——”天哪,太可怕了;第四,我尤其大惑不解的,我怎么能和我老伴
以外的哪位女性,产生出可以骂卑鄙的纠葛,以至于还要躲着她,这事麻烦了。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挺得意,想撇开我,想甩掉我,告诉你吧,老李,你别做
梦,这事了不了。那天,我看你从头儿的屋子走出来,在机关走廊里,一副小人得
志的样子,就估计你要变;果然,狗肚子装不了四两香油。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让
你参与起草大会文件,哼,离提拔你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我想我不会有分身术,一面在电脑上敲小说,为稻梁谋,一面还有工夫给头儿
写文件材料,一面还有闲情,搞些绯闻什么的。肯定这位女士弄错了电话号码,我
连忙打断了她:“小姐,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位老李!”
“哈哈哈,你变了声音我也听得出是你——”对方大笑,笑得我发麻,“才跟
头儿几天,就把他的毛病,全学会了。吃了一抹嘴,转脸不认帐,你真行,我服了
你。不过,得意才几天,也不至于马上把帮过你忙的朋友,一脚踢开呀!要不是我
跟头儿进言,为你说了许多好话,凭你那点关系,连机关大院的门也进不来的。”
这位女士越说越不沾边,越说我对另外一个老李越恼火。什么玩意儿?他像没
事人地,在黑甜乡里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我却代他受过被无情地斥责着。
我说:“对不起,我可没兴致,陪你大半夜里,听这个被抛弃的故事了!”我
要撂电话。
那边直说:“别——”
“你弄错了!”
这位女士抢道,“你别挂,我对你再说一遍,老李,我并没有要求你办理离婚,
我甚至还没有下定决心跟你过一辈子。你要往上爬,不愿意跟老婆打得天翻地覆,
我不是表示理解了吗?”说到这里,对方竟哽咽起来:“我是想有个归宿,我也老
大不小了,不能跟头儿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你说过不介意的,你说过不但同情
我,还很尊敬我的。可一攀上高枝,八字还没一撇,见我爱搭不理,连个招呼也不
打,有意跟我疏远,以写文件为名,躲到郊区宾馆里,以为我找不到你。”说到这
里,她提高嗓门,“你也做得太绝情了,老李,再保密的电话号码,能瞒得了我这
个多年当秘书的?你等着吧,这一两天,会有你好瞧的。”
就在这时,忽然听筒里传来对方家里叮咚的门铃声,咿呀的开门声,以及她的
问话:“谁?”这倒使我好奇了。横竖我的安眠药白吃了,倒想听听下面还会有什
么戏?
也许她拿着的是无绳电话,有可能亲自开的门;也许来的人是持有门钥匙的,
不请自进。于是,我猜想:这位能在凌晨一点多钟,走进单身贵族房间里来的人,
肯定不是泛泛之交。第一个可能,是那位头儿,但从她忽然吼出来的声音,虽然离
话筒很远,我耳膜都感受到震动。“哈,你还有脸来,现在成了丧家之犬,又想起
我了不是?给我滚,给我马上滚出去——”
我想这位被她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pan的,十有八九,是那位与我同姓的朋友
了。现在我对这位打错电话的女士,真正产生了兴趣,谁知她好像意识到了还有一
位旁听者,不想泄露太多的隐私,于是,就把手里的电话挂断了。那一夜,我再也
合不上眼。
胡不归
吴其崧先生故去以后的这段日子,小胡同志真是有些惶惶然的不知所以了。
我认识吴其崧先生在先,认识小胡同志在后。吴先生是学者,胡同志是记者。
学者是坟圈,越大的学者,也是越大的坟圈,人对之多存敬畏之心。记者则是百货
商店,顾客越多越高兴。不过,越大的记者,越像老字号,不大买顾客的账。小胡
在报界,还没混到那地步,所以,无论有钱没钱,他门总是开着的。我和吴先生除
点点头外,无多余的话,或者还可以说是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小胡同志
则不然,我第三回见到他的时候,就好像交往了一百年那样熟悉热络。
“老李,你好——”一见面,必热烈地握手,而且很紧,要晃好一会,似乎有
尽在不言中的许多话,就在这晃得快脱臼的一握中交流了。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一份
复印的报纸,“你看,这是我最近写吴老的一篇文章,台湾那边也登了。”凡他写
吴其崧的文章,大概都是一式两份,分寄出去,所以,海内外同时见报,不是什么
新鲜事。题目也基本差不多的格式,一看就是小胡的手笔:《吴老问茶》,《吴老
品酒》,《吴老的治学精神》,《吴老与棒棒鸡》,《吴老论中国的三次变法),
《吴老谈静养之道》。
当时会场人多,来不及和熟人打招呼,对小胡塞过来的这张纸,没太走心,顺
便问了一句:“哪个吴老?”
也怪我上了年纪,反应较慢,一时竟没领会过来,这一问,竟有亵渎圣贤之嫌。
他不是讶异我的孤陋寡闻,而是可怜我的麻木,中国有几个吴其崧啊?对这样
一个鼎鼎大名的学者,最近的动态状况,居然充耳不闻。完了完了!我从小胡的眼
睛里,看到这黑体字印出来的四字批语,露出一种十分痛心的模样,大概认为我不
可救药了。
我赶紧展开那张复印的东西,一看标题《吴老的馍情结》,我明白了,连忙噢
噢,表示歉意。“真对不起,”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对吴其崧这位学者有欠敬仰,
而是对他这些年追随吴其崧左右,成为代言人,发言人,或者说得不雅一些,一个
高级的“托”,缺乏应有的热烈回应,而感到内疚。
我知道,这些年,在文化界,有些老先生的屁股是万万碰不得的。甚至,有些
年纪并不老的人,好像也只能礼拜之,敬奉之,恭维之,马屁之,是不准说个不字
的,否则,就一窝蜂地咬将上来,个个铁嘴钢牙,十分了得的。也许我悔改的态度
好,小胡原谅了我,他悄悄告诉我,“这篇文章震动很大,”言谈间作欣欣然的得
意状,手舞足蹈,溢于言表:“最近港澳台炒得厉害,还有人考据,到底是馍西去
成为馕,还是馕东下而化作馍;还有人研究,馍,很可能是中原人东西交汇,将麦
文化和米文化合二而一的产物。”
怪不得河南人把一切面粉制成的食品,统称之曰“馍”,看来这馍文化还真有
研究头了,学问确实是无止境啊!
我知道吴先生是河南人,一辈子没改家乡口音,至今原汁原味。小胡其实是江
浙一带人氏,但看那油光水滑,玲珑剔透,聪颖机灵,善解人意的样子,便可断定
他不是喝那混浊的黄河水长大的。我很佩服他,追随吴先生这些年,不但说得一口
地道的河南话,还能哼两句常香玉的《大登殿》,更可爱之处,是他像河南人一样
喜欢吃馍。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吴其崧先生也觉得小胡够殷勤的,有时,老先生想换换
口味,随着馍的西移,要吃一顿陕西羊肉泡的话,或沿着馍的东行,想喝一碗山东
馍面叶的话,小胡哪怕走遍京城地界,也能满足老先生这种欲望。然后,不出两三
个月,准会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小胡《吴老谈食文化》的散记啊,《吴老平民化饮食
风范》的随笔啊,而且绝对不止一篇。
我读过他写的一篇散文,当然也是写吴其崧的,笔墨很传神。说老先生有一次
应某国使馆之约,去出席一次文化参赞的宴请,他陪着出席,又护送回府的。他实
际上像关老爷身边站着的那个黑脸周仓,凡吴老在公开场合露面,小胡总在那里马
前鞍后侍应的。那次冷餐会让吴老吃得一点也不开心,回家后就嚷着要喝胡辣汤,
那也是河南农村里常见的佳肴。小胡描写老先生一定要蹲在板凳上,而不是坐在桌
旁,一定要捧着大碗汤沿着碗边转圈喝,而坚决不肯用羹匙,喝得满头直冒热气,
像洗过桑那浴那样痛快淋漓,把这位老乡学者,或学者老乡,写活了。我相信,小
胡作为一个文字记者,应该说是一块不错的材料。
但他却很愿意作吴老的亲信,以被吴老视作可靠之人而感到荣幸。替他发个信
呀,整理个资料呀,编纂作品目录呀,剪贴有关记载老先生的文章报导呀,到机关
去领他的工资和特殊津贴呀,陪他出席会议,第一个跳出汽车为他开门呀,在宴席
上知道老先生什么咬得动,什么咬不动地给他搛菜呀,尤其一定关照,务必要准备
面食,葱油饼,油酥饼,锅魁,杠面馒头,并借此宣扬馍文化……很忙,也很累,
但小胡同志,乐此不疲地奔忙着。
那天在会场里,他和往常一样,和所有人握手,和所有人谈吴老的近况。和所
有人介绍他刚发表的写吴其崧的文章。主持人示意大家坐下,特别要求小胡同志他
坐下,“咱们开会罢!”
他也只好坐下来,表示与我亲热,坐在我旁边。屁股还未坐热,腰里皮带上的
BP机,像小蛐蛐叫开了。他连忙掀起茄克衫,看谁在抠他。我一看他里面穿的背心
上,印有“中国吴学(筹)”的字样时,颇感有些疑惑,中国什么时候又出来一个
吴学?不知是研究吴文化,还是研究吴淞江源流发展,还是研究吴道子,吴承恩画
或文?他是个伶俐人,马上解释:“吴老嘛!还用问?中国有几个吴老?他的道德
文章,在国外都有很大影响,早就达到一门显学的水平。所以,趁老先生健在,推
出吴学,大家都觉得有这个必要。我们在吴老家乡,已经建成吴其崧学术研究会,
纪念馆,现在不过是往吴学过渡而已。”然后又用那种夏虫不可语冰的眼神打量我,
“筹委会成立,在报纸上发过通稿的呀!你怎么搞的嘛!”
幸好他急着离开,也就不追究我对于圣人和圣人跟班的不敬了。他告诉我:
“吴老在抠我——”这时,主持人正在演说会议的宗旨,与吴老研究的课题,风马
牛不相及,但他是名人,是学者,是大坟圈,什么会能少了他。小胡突然站起来,
打断他的讲话。“对不起,因为吴老有要紧的事呼我,我得马上到医院去见他,所
以,我想在走之前,把他老人家写给这次会议的祝贺信,念一下,我就告辞!”
主持人犯了我同样的错误,不免反应迟缓;另外,也许由于文化界的庞然大物,
或自以为是庞然大物,或被人簇拥为庞然大物者太多,有所不知,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瞪着小胡,“哪位吴老?”
小胡把茄克衫拉开来,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吴学,你总该知道吧?”
大概此公只晓得中国有个“红学”,不知道“吴学”,瞠目结舌,无以为答。
他哪里懂得当今文化界竖起来多少块厚脸皮的显学招牌!更不明白又有多少个小胡
之辈,围着这些招牌混碗饭吃?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他到前面来,他也堂而皇之
地抢过来主席手里的麦克风,拿腔做势地宣读未必是吴老的手笔,十之九是小胡代
拟的一套拜年话。
因为,这几年来,吴老先生健康的时候少,不健康的时候多,在家的日子少,
在医院住的日子多。这都是从小胡时不时发表的《吴老近况》,《吴老一瞥》,
《吴老接受少先队员敬意》,《吴老病中不忘中州大地》等等文章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