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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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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这般地思念这个人,仿佛自七月一别,生命的每一刻就都被一根千里一线的思念缠绕着。未尝过相思滋味的人们永不会懂,怎就会在吃饭时被这根丝突然地牵住了喉头,或在入眠时叫这根丝紧紧地挂住眼皮,整夜也合不得眼。可这一份牵挂比之梳月庵中无望的苦思,实在已甜蜜醉人得多了。

当头的月亮,宝大庄严似皓镜一面,反映着地面上遥望它的亿万万双眼。就在这些眼睛的倒影中,青田寻找着齐奢的,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也会望一望这一爿金月亮,在月里寻她。他们在天镜中认出彼此,眼对眼地凝视着,酸涩而甘美,哀愁而恋慕。

“娘娘?”

身后的一声轻唤打断了青田自沉自溺的孤独,她扭回头来,在花丛间望见莺枝纤秀的影。她捧上来一只盒,檀木胎,识文描金。“晓得娘娘不叫人在旁边,只是黄夫人白天悄悄把这个给了奴婢,说赏月时再呈给娘娘。”

青田将指尖轻轻一划,“什么东西?”

莺枝笑一笑,难得地耍了一回嘴皮子,把《长生殿》中的“玉交枝”念了两句:“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

微微一怔间,喜悦就涌起在青田的双腮,她伸手接过木盒,欲启又止。

莺枝会意,含着笑屈膝一礼,俨俨自去。

月光晒下来,青田轻揭了盒盖。两滴子细泪潸然下落,落在盒中的物事上。那是一方蚕白的手帕,被泪洇出其间一团团精碎的暗花,泛起乳黄的淡色来。青田由盒中拈出了丝帕,触手处是旧却的贴和柔,她拿它摁去两颊的泪,捏起在鼻尖前阖目而嗅。先是浅浅的檀木香,深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气息,是她经年嗅熟了的,她曾夜夜埋在这气息里入睡。青田不由得飘飘摇摇,大半晌,才发现盒中还有个叠做同心方胜的锦笺。

她将帕子掖入袖内,取了方胜拆开,拆出一尺见方的一张洒金宣纸。她先把眉皱了皱,转瞬间大悟,“噗嗤”一下子笑开了,直笑得伏身于石桌。纸上是一副画,四周留白,只正中有浓墨勾勒出的一只手,线条粗细不匀轻重不一,一看就是不谙丹青之人将手拓在纸上,援笔描摹而成。

第182章 喜江南(11)

青田笑了一刻,一时间心酥骨软。她的心思他全知晓,知晓她会想他想得掉眼泪,所以寄来这随身的旧帕子为她擦、描出这鬼画符一般的东西逗得她破涕为笑——像他每一次哄慰她那样。而她,她也知晓他的心思:丝帕是“思”,手是“守”;他也在想着她,盼望着来日的相守,还有——青田盯着那粗简的画看,看着看着脸就烧起来——他跃然纸上的修长宽大的右手轮廓,画的下脚还押了枚他常日里用来印鉴文房清玩的小章,是个信誓旦旦的画押。青田把微冰的手镇上烧滚的腮,忽地支身而起。

“这下子可完了!”

一晃眼的功夫,暮云就插腰立在廊下,发出了一声哀叹。

莺枝一脸诧异,“怎么了暮云姐姐?”

“你才拿过去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晓得啊,我又不敢看。”

“唉,也不知王爷送了些什么来,那一位——”嘴往青田的房间努努,“一看完就疯魔了,这大半夜的铺上了毡子要作画。赶紧吧,伺候着,今儿晚上是没得睡了,跟我去取颜料。”手把莺枝一拽,脚下便赶着前去。

灯火之中,一面青纱透绣帘被湖上的香风拂吹而起,柔柔招动。帘后,青田执定一根细竹笔管,向画案上的雪宣凝眉一时,笔触婉落。

也不知过了多长多久,只见窗棂中的沉沉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画室外,两位侍婢靠坐在墙角,早困得东倒西歪。暮云打个呵欠,反身挑开了一丝帘缝往里瞧去,瞧见扔了一地的残纸废料,堆了一屋的乳钵粗碟,其间的人却仍直身勾首,笔走行云,整夜未眠的脸上不见一丝倦态,反对着画纸露出一抹迷蒙的笑意,面色压倒桃花,不觉叫暮云十分好笑。扭过头,才欲唤莺枝也偷偷瞧一瞧,却见莺枝低着头在那儿打瞌睡,一张明明稚气可掬的小脸上竟戚容满布,仿佛正在梦中经历着最为可怕的事,就是那种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间把一个幼童变作成人的事。

暮云有些疑惑,却也没再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帘角悄悄放落,吁口气。

闰年间的第一个中秋,就这样过去了。

而同一个中秋,在山水相隔的京城,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往年此时张灯结彩的摄政王府今年却惨淡异常,自王妃王氏香寿身故,府中内外早已卸却了大红宫灯、换掉桌围椅披,各门各院一色玄素,上千幅挽联素幛从正门直挂到灵堂。

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中也是白幔白帘,詹氏身披重孝,头上只戴四支薄银鬓簪,往日微丰的身形亦见单薄,倚坐在榻边,向身边的一位丫鬟唤道:“瑞芝,你再叫人去打听打听,王爷这阵子进城了没有?”

瑞芝答应着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得惊了一声,“晚晚你这蹄子怎么闷着头走路,险些撞着我。”

晚晚急煞了步,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却浮着一丝笑,“王爷回来啦,正往娘娘这儿来呢。”

“真的?”瑞芝匆匆地拧身,回在詹氏的面前一福,“娘娘和王爷真是心思相通,王爷已经到啦。”

詹氏从榻上站起,展了展裙幅,“我听到了,快去冲碗热茶来。”

不出多大一会儿,齐奢就在左右簇拥中进来了。同样是一身素服,腰间扣着白玉带钩,人看起来满面倦色。詹氏上前屈膝俯额,“恭迎王爷回府。”他抬了抬手,“起来,坐吧。”

詹氏叫丫鬟送上茶来,齐奢接过呷两口,向她扫一扫,“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这阵子料理丧事太过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王爷旅途劳顿,回来眼看着又有诸事丛脞,连喘口气儿的功夫也没有。”

“还好,今儿是中秋,各衙门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儿宫里大宴近支宗亲,往年都是我陪着王爷入宫,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也就顺势在府里好好歇上一日。后天就要为王妃开吊,到时候还少不得要王爷操劳。”

“后天开吊,我记得。”

“开吊过后,八月十九就是出殡之期,王爷是怎么打算?”

“我亲自扶柩,”齐奢缩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寝。”

詹氏向他觑着,眼中浮动有无限怜惜,却只归结为萧条一叹:“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照例叫人去外头排了个流年,今年是闰八月,那算命的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这一年原是安静不了的,王爷也不必太过萦怀。”

齐奢只管垂着头,浓密的双眉下眼神晦黯,“王妃离世,府里头一年都不能宴乐,这连着两个中秋都是没法过了。你回头叫库房总领找几匹汉锦、蜀锦赏给顺妃她们几个,就算是个过节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们谢过王爷了。”

齐奢摆摆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会儿,有人来你就替我挡了。”

詹氏“嗳”一声,“王爷快去里头躺着去吧。瑞芝,给王爷收拾床铺。”

齐奢在里间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门,低声向詹氏探问:“娘娘,前一阵怀柔的庄子来人,您私下里问过,不说王爷压根没过去住吗?怎么您才也不问问王爷这两个月到底是去了哪儿?”

詹氏睃了瑞芝一眼,万分静漠道:“去了哪儿,这不都回来了吗?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风愈发地厉害了。”

瑞芝塞言退开,走到了窗边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后面安然地看着,看满窗的枯叶随风流离而各奔西东。

过了两天便是开吊,王府外的两边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满,素车白马停了前后几条街,凡朝廷中叫得响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无不亲临致祭。到第二日出殡,更是一片哭声震天、铙钹齐鸣,僧道尼分三路念经,摄政王本人亲自至朝阳门外拈香,然后一路护送王妃香寿的梓宫,在五天后移灵于昌平入陵完礼。

当夜,齐奢在行馆内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来,他只把手摇一摇,“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的一会儿是整整一夜,在这漫长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里,但惜旧容、怜薄命。其间心事,多少难论。

9。

中秋一过,整个的八月也很快就过去,不过,再来的依旧是一个八月。天气早已是草木摇落、结露为霜,但却并不能将人生也凋蔽。每一刻,每一个角落,都将有一些鲜活的命定的际遇,似花似草随发生。

皇城中的御花园里正是菊花的好季节,莺羽黄、金孔雀、大红袍、剪霞绡、醉杨妃、锦荔枝、玉楼春……各色纷披,蓬勃怒放,一入正门“天一门”便可闻到浓浓的菊香。但慈庆宫的管事太监吴染却无心领略香丽的花海,一径脚步匆匆,急向一带假山行去。

迎面撞上御花园的总领,一见吴染,立时奴颜媚骨道:“哎呦喂,吴公公,小的这厢有礼了,您吉祥,只是您这位大贵人怎么有空跑到咱们这堆秀山来?”

吴染略带颓然一笑,“唉,最近太后娘娘心情欠佳,堆秀山不是豢养着许多珍禽奇兽吗?里头有只白猴会得作揖、叩头、翻筋斗等百般喜技,所以才想着拿进宫里去取笑一番,逗娘娘开怀。”

“嗐,那您吩咐一声不结了,大老远的还亲自跑来?我这就与您去提那猴笼来。”

“不用不用,”吴染拦住对方,“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成。”

再往前走一段,绕过一片繁木森森,就瞧见那白猴的猴笼,旁边凑着三名火者——宦官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好几级,最低等的便被称为火者。那三人中一人正蹲着喂栗子,另两人揸手站着,眉飞色舞地聊着天。零星传来的几个字眼就已叫吴染满心不快,正是整一个八月份宫中最热门的话题:摄政王王妃出大殡。到哪里都能碰上如若亲睹之人,形容着当日去了几十个不胜枚数的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用了几千丈粗细孝布、烧了几万叠金银冥钱……

正当说者唾沫乱溅、听者口水频咽时,地下的饲食者不知哪里拧动了一下。说者立狞笑着拔高了厉嗓,举足一踹,“呦,您还不爱听怎么着?我偏说: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我瞧你是吃了后山那只豹子的胆,敢跟人家天上的龙种抢老婆,活该下半辈子没种没老婆!”

第183章 喜江南(12)

已走至近处的吴染将这话尽收耳底,不由得遍体冷颤,似有只蒙头的黑袋子自天而降,在这袋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写下了状纸替父母雪恨,却只听到袋子外传来这世界强蛮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命运的回响,嚯嚯地鼓吹。

两名火者知觉身后来了人,一拧脸,吓个煞,“吴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吴染压根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凝目望向那喂猴人。看该人在振栏乱蹦的猴子边爬起,把一张根本不属于这畜生之地的清贵脸庞,向他抬高。

夜至的时分,这张脸,是深深低下的。

“乔运则叩谢恩公。”

如豆的一灯下,的确是乔运则的玉润之容,甚至比往常看起来还要一尘不染,两腮与下颌洁净到诡谲。可这嗓音却并非乔运则磁性的嗓音,而仅仅是一条雌性的嗓音,尖、细。

吴染站在其面前,躬下了上身去搀,“快别这样。屋子简陋,乔大人将就些。”

二人所在是一所太监的卧房,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一张油漆都裂成鱼鳞斑的条桌、一张炕、炕上几只黑木箱,这就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什么陈设也没有,狭小的空间与灰败的味道。

终有股男儿的咬肌在乔运则的两腮一挣,“不不,公公千万别这么称呼小的,小的早不是什么大人了。”

吴染的眼中闪过了哀悯之色,扯了扯身上的坐蟒贴里,“唉,人生每多不平事,风云顺其过吧。乔公公自己相信也清楚,你是开罪了三王爷的人,我将你调来慈庆宫也是瞒着太后娘娘,一旦查到就是场大麻烦。所以还请乔公公体谅,不能让你在里头伺候,只能做些粗活脏活,只不过再差,也比猴山的那份差事强。慈庆宫的宫人我还镇得住,若有谁胆敢冒犯公公,公公尽管告诉我就是。”

乔运则的两手垂挂于身侧,眼耷拉着望向自个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公公再生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客气了。那乔公公就早歇着,明儿还早起当班呢。”带上门之前,吴染似淡还浓的一句,“对了,我有一养子,现有几位武师教着学刀舞枪,却还差一位学问好的先生带着在家认真地念念书,改日想请公公过门教授课业,一切皆以西宾之礼相待,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但凭公公差遣。”孺慕应诺,至地一揖。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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