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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齐宏哪里有功夫放箭,本能反应地头一缩,已被一股重击掀翻,由马背上滚出横跌在地。仰面就见着一张急剧扩张的血盆大口罩顶而来,此情此境,他已不再是御宇的真龙,而只是条因惊恐而瘫痪的可怜虫。
取代死神之口的,是一双手。齐宏感到了另一股从天而降的外力再一次把他卷走、放飞——是齐奢由鞍鞯上飞落,一把抛开了他。晕眩中,齐宏瞧见皇叔匍匐在两步外,其臂膀正欲撑起,却被恶虎的利爪拍上了背脊。
千钧一发之际,骤见一支铁箭裹携厉风直贯而来,一箭就洞穿了百兽之王额心的“王”字,撞得它好一个地堂滚。随即就是投枪与长矛,蜂拥而至的“护驾!护驾!”的呐喊。
虎已陷入了人海的包围,侍卫何无为抛开手中空空的弓,冷峻的五官扭曲失形,活像刚刚目睹了末日的降临。他由马背上一纵而下,飞扑向齐奢,“爷没事儿吧?”齐奢却把他朝旁拨开,移了下身子蹭出几尺,鹦鹉学舌一般道:“皇上没事儿吧?”
第188章 喜江南(17)
先是薰貂袖端中递出的两只手,然后就是整件表紫貂的大衣、衣下的整个人都投了进来。这是齐宏第一回钻入齐奢的怀抱,却并未感到星点的陌生。险象环生的成长中,他的精神一直都在叔父的怀里头钻着。这依靠迅速就给予人强有力的安全感,齐宏也就一如既往地埋首汲取着对方慷慨的能量。
齐奢刚开始还有几分异然的尴尬,但当他觉出这大孩子烈烈的抖簌时,就向已聚满在周身的侍卫们挥了挥手,安坐在地围护着齐宏,如同父亲慰藉跌跤的爱子,轻抚、拍打。等后者终于由他怀内退开,他就用一个眼神示意其起立。齐宏却不动,但也用一个眼神道明了缘由。齐奢顺目一望,就见子侄的裤裆处已湿了一大片,微泛着腥臊。他稍一愣,即刻严厉地提高了嗓子:“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碗热茶来给皇上压惊!”
茶很快就取了来,齐奢接过了转交齐宏,中途却手一晃,半盏茶都泼在了龙袍上,湿透其上的团龙和华虫。齐奢膝退两步,额触黄土,“臣余悸未平,手脚不稳,臣没用。”
望了望已被茶迹所掩饰的尿迹,齐宏便也用毫发无伤的九五至尊掩盖了九天惊魂,虚脱地手一虚托,“皇叔救驾有功,朕回头要重赏。起来,扶朕也起来。”
闻言,何无为先奔过来搀起了齐奢,“王爷,您的背——”所说未尽,已在主子的一瞪下住了嘴,默默盯着那一领被虎爪撕裂的裘裳缓缓渗出了殷殷鲜血。
由于这起意外事故,南苑巡幸被提前结束。甫回皇城,少帝齐宏就遭到了母后喜荷的当头重斥:“天子安危关乎社稷,怎可以身犯险?自此而后禁止行猎!”大发了一顿脾气后,便叫他由乾清宫搬去东面的斋宫,为几日后的祭祀做准备。
清露冷浸银兔影,天地色相和。
如此幽静的夜,齐宏却满胸都是难言的乱绪,坐卧不宁。就见贴身的老监应习缓步而上,“启禀皇上,圣母皇太后派人来瞧皇上。”
齐宏估摸着又是母后叫太监来训导他,虽则不爱听,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道:“传。”
人被传进来,齐宏的死样活气却笔锋一转,“啃,这里不用伺候了,都给朕退下。”等一等,两个大步就冲了下来,“金砂姐姐!”
金砂仍是那一身宫装,耳下却添了挂碎猫眼葡萄坠,润光如许,很有别样的清致妩媚。
“嘘,皇上别这么‘姐姐’、‘姐姐’的瞎叫,让人听见可了不得,是杀头的大罪。”
齐宏乐而忘形,“怕什么?这里又没人。母后怎么叫姐姐一人来了?”
金砂打从怀内掏出个小点心盒来,揭开盖子,“不是太后叫我来的,今儿太后歇得早,我趁宫门还没下钥自己偷溜出来的。皇上受了这一场惊,又被太后那么狠狠地训了一顿,心里一定不舒服,正该好好进补才是,偏又赶上这几日动不得荤腥。呐,皇上爱吃的鱼馅饺,闻闻,多香!”
“这可不成,”齐宏接过金龙盒,却又反手放去了御案上,“这是朕第一次主持祭天,须得心敬意诚,哪能为了贪嘴就做出欺瞒神明之举?”
金砂嘴一撇,撇出了满满的娇宠,“这么看来,都是奴婢多事,坏了皇上的大义。皇上恕罪,奴婢不打扰皇上清修了,这就告退。”
“嗳——”齐宏忙唤住她,眼对眼地盯紧了金砂,想知道她艳艳的双颊上拍的是胭脂,抑或是红墙间的夜风?“难为姐姐想着朕,大冷天的还跑一趟,冻坏了吧?朕给你暖暖。”说着就两手把金砂的手握起在嘴跟前,慢吞吞地哈出一口气。
金砂倒反而冷得更厉害似的,遍体僵挺地杵在那儿,“我还以为这一遭皇上吓破了胆呢,谁知胆子倒更大了……”
齐宏浅尝辄止地,上唇往她手背上的皮肤挨了挨,“朕是胆子大了,因为有件事儿朕没告诉母后,谁也没告诉,就留着讲给你听的。姐姐,那老虎扑过来的时候,朕吓得把眼睛给闭上了,眼一闭,就瞧见了你。”
极热的一些什么,在青春少艾的四只眼睛里激荡。金砂轻颤着双唇,动情呢喃,“陛下……”
斋期中的齐宏当真犯起了嘴馋,是种很怪异的食欲,逼着人不得不吃;而那奇珍美味,则是他这坐拥世间荣华的帝王也从未享用过的、一根女子之舌。
无师自通地,一切开始发生。齐宏把金砂捧在手心里热吻着,指尖碰触到她耳坠的碎宝石,发出如饥似渴、心醉神迷的微响。这响动在体内敲振着他,带来一阵又一阵浩浩滚滚的小战栗,再之后是一个大的,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战栗——由于一声轻轻的冷咳。
齐宏松开了嘴里的金砂,抬高眼。他瞧见了门前的太监赵胜和宫女玉茗,二人中间矗立着神像一般的母后,其冰白的面容上布满了遭到人类欺诈和亵渎的、炎炎的神怒。
这,正是喜荷一生中最为恚怒的时刻之一。她往里走两步,目光从御案上敞开的点心盒扫向已软跪在地的金砂,盯住她。
“从中秋拜月,我就对皇帝的举止暗生疑窦,今日果叫我拿住了证据。怎么,大典之前,拿畜生的肉还不够,还要拿自己的一身肉去勾引皇帝?好好的圣明天子,全叫你这种小娼妇教坏了!赵胜,把金砂叉出去杖责五十,然后贬去浣衣局,不,贬去打扫厕行。”
“太后饶——”
“母后!”还没等金砂求饶,齐宏已跟着趋跄跪拜,“禀母后,不关她的事,是儿臣强迫她的,母后要教训就教训儿臣吧。”
喜荷直气得肝气上涌,牵得连眼皮子都跳,“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嫌我这个老太婆碍事,要活活地气死我是不是?”
“母后息怒,是儿臣错了,儿臣再不敢顶嘴了。”
“我瞧你是忘了,咱们娘俩是怎么一步一步才捱到今天的,你那时候说,等长大了一定做个勤政的好皇帝,一定好好孝敬为娘的。这就是你的勤政?这就是你的孝心?”
“母后这么说,儿臣当不起。母后别生气,总之全是儿臣的错,母后尽管责罚就是,只求母后千万别生气,气伤了身子,更增儿臣的咎戾了,母后!”齐宏连往地下磕过几个头,举首见母亲的眼中已闪现出泪光,便也一声一哽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还求母后饶过姐姐。”
一语未竟,齐宏已大悔不迭,那“姐姐”原是他与金砂在避人处偷偷摸摸的昵称,这时失口说出来,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果然见母后的表情已腾一下被激得简直发出“滋啦啦”的厉响,声音却改换做一种冷诮而阴凉的语调:“‘姐姐’?我怎么不知道这皇宫大院里竟还有这么一位皇姊公主?”喜荷长长地伸直了手臂,嵌着密密麻麻朱蓝石粒的金护甲精光耀然,对准了金砂,“来呀!把这狐媚谄道不知尊卑的东西给我拉下去,着实打,打成肉酱完事儿!”
金砂五雷轰顶,在两个上前拖拽的太监手内热虾般挣动,“太后饶命!太后饶命!皇上,皇上救我!皇上——”
齐宏泪如雨下,一把扑住了喜荷朱罗命服的下摆,“母后饶命!母后饶命!母后若打死了她,儿臣也不能活了!”
喜荷怒不可遏,满额上筋络乱暴,高高地扬起了右手,用尽毕身的、毕生的气力,朝儿子挥落,“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我熬油似地在这宫里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把你拉扯大,就等到你这么一句话?堂堂的一国之主,就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娼妇——好,好得很,你不活,你就去死,你就去陪着你那小娼妇一块死!”
赵胜和玉茗围上前拦劝,乾清宫管事牌子应习也领着一帮小监闻风而入,个个叩首如捣蒜,“太后别动怒,万岁爷还小呢。万岁爷,快给太后赔个不是,快说句话!”
齐宏一句话也说不出,从小到大他也未见识过母亲此般雷霆万钧的架势,居然被唬得哭出来,连金砂被拖下殿也顾不得,只光着头任打任骂。
第189章 喜江南(18)
喜荷活活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手把侍从抡开,形容可怖地半弓着腰逼在齐宏跟前,跌绊着搧打,后满冠上的十数股子金珠流苏狂响做一片,“死啊,你去死啊!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这么个娼妇顶撞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一心一意全扑在你身上,你就为了这么个娼妇,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那娼妇已经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你怎么不跟着?你也去啊,你去陪着她一起死!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去,你起来,你别跪在我这儿,你不是要陪着她吗?去呀,去,别在我这儿,你去找你那娼妇,起来,你给我起来,去,去死,你去陪着你那娼妇一起死!……”
骂到后来,喜荷已分不清在骂谁:儿子、丈夫,还是那狠心的、一逝不返的绝恋?喜荷只知道,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都枉费了她的一颗心,她把心掏出来摆在他们鼻子前,像一个血馒头,他们吃掉这馒头,饱了、有气力了,就走开,走得离她远远的去找另一个女人,用另一个女人来嘲笑她、侮辱她。喜荷丧心病狂地谩骂着,业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天眷尊仪,活脱脱就是村妇骂街。可她自己觉得痛快极了,越骂越来气,也越骂越高兴,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供她喷发出在腹中烧滚了自己半辈子的、火烫鲜红的熔岩。
“太后!”“母后!”
所有人都慌乱得跳脚,齐宏啕嚎大哭地抢上前搀住喜荷,摸出绢子揩她嘴角的红痕。玉茗张皇不已,却也不忘口出安慰之语:“陛下别怕,太后这是肝疾发作,一下逆了气,血不归经也是有的。太医!快去传太医!”
被太后的一小口咳血而搅翻了天的斋宫中,再无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在夜色尽头渐至低微的女声,那声音里沾满了成河成海的、惨厉的鲜血。
寒云远树间,冰轮初升,沿宏伟而静默的宫墙,碾破了琉璃千顷。
金砂之死,令齐宏首次祭祀的喜悦全去到了爪哇国,心如槁木死灰。在登天坛的前一天,按规矩,他又移居至成贞门外的斋宫,一入宫就砸翻了饭食,不顾随侍们的求劝,不吃不喝地倒在床上流了一整天的泪。身处宫城中的喜荷早已对当日的冲动行径颇为追悔,听说这景况后更为担忧,却又拉不下脸去宽就儿子。百般为难间,倒是玉茗出了个主意,“不如把事情告诉——,告诉给摄政王爷?请他去说说看?皇上最听王爷的了。”
喜荷明白为何玉茗的口气如此小心翼翼,是唯恐提起了齐奢惹她伤心。可其实这是仅有的、提起他而令她舒心的时刻,他毕竟还算不得十恶不赦,在关于齐宏、关于她儿子的一切难题上,她总是能放心地依靠他。抱在掌心里的紫金手炉传递着些差可告慰的暖,喜荷望向了玉茗,“好。”
傍晚近时,斋宫的齐宏就接到了摄政王入觐的请求。他尽管心懒意殆,却不好驳皇叔的面子,只能宣进来。齐奢问候了几句,便开口劝解:“皇上明年就实打实十六岁了,在民间也正就是少年人拈花惹草的年龄,这件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只是——按说臣议君是大不该——但臣相信,先帝因醇酒妇人才终致沉疴,皇上定早有耳闻,这一直都是圣母皇太后的心结,就怕皇上重蹈覆辙,所以才一直在这男女大防上头,说句难听话,跟防贼似地防着皇上。皇上犯了皇太后的这份忌讳,且又正值祭祀封斋、家国之痛下,太后一时照顾不到皇上的心境,盼皇上能体查太后的苦衷,别存有怨意。”
齐宏厮凑着罗汉床的靠手,目光滞滞,“朕不怨母后,朕只怨自己。朕答应过封姐姐做贵妃,她信了朕,因为朕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可其实,朕什么都不是。”
齐奢叹一口气,把手掏进袖筒摸出一个攒金丝小缎盒,“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