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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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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病,你们不原谅着些,还来这般为难,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友人们见冯公爷执言,不便反驳,自此便将批评之语绝口不提。

就这样,青田只管混沌着把日子往下捱,捱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子,这一天从外头酬酢归来,下了车刚进过厅,就看见蝶仙、对霞、凤琴几个全拥在堂前,围着看段二姐手里牵着的一个女娃儿。自惜珠死后,二姐就张罗着要再给院子添一个人,不用猜也晓得,这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倚门而站的蝶仙先瞧见青田,叫了声“姐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对霞靠在另一头,手里捏了把瓜子嗑着,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儿的脚边啐去,“妈妈新买的,说等一阵把惜珠的旧屋收拾出来拨给她住。”言辞间有不小的怨恚。倒是凤琴好奇地摸着那女娃儿头上垂下的一段红头绳,笑嘻嘻地歪过头,“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细看,只见照花已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压眉打一层刘海,六角形的小脸上生着秀丽的薄腮细嘴,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只将一对极长的黑眼睛向上翻看着,很有一番清纯的韵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几日间又不知从哪里觅来这样的拔尖人才。院子后进的走马楼上除了青田所住的东厢房,就属惜珠生前的西厢宽敞华美,蝶仙和对霞觊觎已久,此时却被二姐腾给这新人,如此力捧,当然惹人嫉妒。

搁在以前,青田兴许还问上三两句,如今只觉对万事万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这女孩的面上移开,向大家点个头,“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会儿。”

段二姐近来总有些怕这个女儿似的,应声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着吧,不吃点儿东西?好,那你去吧。暮云好好服侍你姑娘,那几个小丫头偷懒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径上楼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着枕头,那些乱昏昏的记忆就来了:大笑,吻,冰凉的小鼻头,他一年一年强壮起来的臂与膀,甜甜的舌尖与情话,嫁衣,婚约,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褪色的红丝绳,仿冒的青玉坠。睡不着,醒不了。业障因果像炸了的马蜂窝,亿万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烧的、疼的、鲜血奔涌的,一如当年被妈妈高抡起皮鞭子抽。

啪啦!啪啦!

随后是女孩子尖惨的哭号。

青田烦躁地翻了个身,半坐起,“暮云,暮云!”

有个红裤绿鞋的半大小丫鬟推了门进来,是青田房里的桂珍。“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暮云姐姐呢?”

“好像旁边金铺的小赵找她,方才去了,我替姑娘叫她来。”

“不用,你回来。”青田一手摁在床上一手往外指出去,圆髻边的一根银珠钗子滴溜溜地打着转,“你下楼去跟妈妈说,她要打谁让她改天再打,吵得我头疼。”

桂珍去了有半日,从楼外传来的鞭风与呼痛仍不绝于耳。青田但觉满心的火气,欠起身拍着床帮叫:“来人,来人!”

又是桂珍一阵风地冲进来,不等问,满嘴里已辩解着:“姑娘,我同妈妈说了,妈妈说叫姑娘略忍一忍,一会子就打死了,打死了就不打了。”

这话倒说得青田一愣,“妈妈要打死谁?”

桂珍还捏着条结了一半的梅花络子,绞在手里头嘿嘿地傻笑道:“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听凤琴姑娘说,她进门了半日也不言语,妈妈叫她拜白眉大仙,她突然喊了一句:‘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动手把供大仙的沙盆给掀翻了,还要往外跑。妈妈叫人捉了她回来,说她冲撞了白眉大仙,不赔上性命是不成的。我才下楼去,就见妈妈把她剥得光光的吊着打呢,打得团团乱转,真好玩!姑娘,嗳姑娘,你不睡啦?啊?我扶你起来。鞋,鞋在这儿,姑娘我给你穿上。”

3。

一双鸳鸯戏红莲的绣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打眼就望见段二姐坐在一张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铜把皮鞭,正赫赫生风地抽打着。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条牛皮绳横兜在她胸前,从两边把她的两条胳膊高高地吊起在头顶,最后在两只拇指上打个绳结,把人直挂去梁上,只容脚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转一圈,惨叫连连的,活似个血陀螺。

青田皱了皱眉,上前唤一声:“妈。”

二姐住了手,回头瞧见她便挤出了笑脸,“呦,心肝,妈晓得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快上去歇着,妈叫人把这小娼妇的嘴给你堵上。曹旺儿,九叔,都没听见呐?快找块抹布把她的嘴给我塞上。”

照花早已颠散了头发,满脸泪水,浑身血痕,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上凸起着一对微贲的乳,两根大脚趾险险地点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地打了几个转儿,口内只顾连声地哀求着:“妈妈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委实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妈妈手下留情,求妈妈饶命!”

对霞还在门槛子那儿嗑瓜子,半摊着手心,蝶仙也笑着自她手内捉了瓜子来嗑,凤琴拿手蒙着脸,又露出一条缝来偷偷地看。也不知怎么,青田见了这情状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上头,劈手就朝对霞的手打过去,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妈动这么大的气亲自动手来打人,你们也不怕妈累坏了帮忙劝一劝,反扎着手在这儿看热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打死了这个,你们好占着惜珠的屋子。惜珠是横死,你们住进去可吉利得很呐。”

对霞老大没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顶嘴,只堵着气揉手。蝶仙臊着脸解释:“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们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黄帝的乐官,据说名叫“伶伦”,因娼妓隶属于乐籍,所以就把伶伦看做是祖师爷。槐花胡同的数家小班里皆供的有神像,神像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乍一看与关公颇为相似,但眉白而眼赤。怀雅堂的白眉神就供在院堂内,塑金身嵌七宝,当年如青田、惜珠等初夜开怀纳客,都要和客人一起拜过了这大神以后方可成事。遇初一、十五,更要拿绣了神像的手帕上供祝祷,谓之“撒帕看人面”,好使得相好的客人不移情于他人。

此刻,照花就被绑在这大殿的神像前,神像脚下是一只翻倒的沙盘,贡品撒了一地。

“你瞧瞧你瞧瞧,”段二姐立起身,指着地下的鸡鱼果桃尖声大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我让她拜一拜白眉大仙,嘿,一个错眼儿,她差点儿把大仙给我砸喽!还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老娘就让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口内说着手就抄起了鞭子,又准备抡上去。

第22章 锁南枝(3)

“妈!”青田一下挡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声声地细劝,“妈,何苦动这么大肝火?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什么错处打两下,立立规矩就完了,我们哪个没挨过打?什么时候竟这样认真排场起来?”

段二姐恶瞪着被半悬在梁下的照花,头上的一件赤虎挑心摇摇欲扑,“别的错处尤自可饶,这件不行。乖女儿,这事儿你甭管,我今儿不亲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这小贱坯子的嘴给我塞上!”

“慢着!”青田喝止了龟奴,一壁将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给她轻印满脸的油汗,“妈,你买这女娃儿花了多少钱?”

“别提了,提起来就心疼,整整四百两。当年买你这宝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原是看这小妞儿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纪大,花了这笔大价钱将她买来。原指望着好好抬举她,捧她当红人,谁想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好了妈,消消气,你看她也知错了,就饶过她这一遭吧。要不四百两银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顾不得了,乖女儿,你是不晓得这其间的厉害。这贱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来,不是让姑娘们闹花柳病,就是引客人们往别家跳槽。到时候别说四百两银子,四两也没得耍,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这贱货给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气,消这场灾。”

“妈,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一定要打死她。”

后头的对霞扑了扑身上的葱黄褙子,乜着眼瞅过来,凉声绕树三匝,“看见了吧姐姐,不是我们不劝,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着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在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如此出众的姿色,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怜悯这女孩,比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头,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灵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4。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手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花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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