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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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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门帘,后退了两步,原地站一刻,然后故意弄出了响动,很大声地笑,“琴画这蹄子,爷回来了还挺尸呢。”

琴画云里雾里地抹眼翻身,刚打着呵欠爬起来,那头帘幕一动,青田已由卧室里赶出,噬心的悲苦遁去无踪,一张脸盘又明净又悦人,“你晚上不是回继妃那儿吗?怎么倒又回来了?”仿佛门帘是戏台的上场门,戏子在台下的卑微辛酸皆掩在幕后,一亮相就是个满堂彩,谈笑风生颊。

对了,齐奢险些忘记,这是一位昔年的当红名妓,炉火纯青的演技原为其傍身之艺。是而,他也动用了政客拿手的演技,晏晏言笑:“我的好人,且容我一晚吧,没你我睡不踏实,好几个晚上没睡过个囫囵觉了。”

“琴画,去给爷打水。”青田半亸蝤蛴,钮扣微松,边扣起抹胸上的葵花珍珠扣儿,边笑着点亮了帘前的双宿夜莺折花灯。灯芯爆了一爆,结出朵大大的灯花来。她“呦”一声,斜溜着乌眸启齿嫣然,“都说‘灯花儿爆,喜事儿到’,当真灵验。”

明灯合照的室内,金玉满堂,璧人伉俪,一切都显得如此美满,似由冗长哀凉的整本人生中精选的一出折子戏。齐奢往软榻上歪了,笑睨着青田亲替他张罗着沏茶烧汤、抹脸擦牙,体贴入微地直至服侍他上床。

落寞的夜色是下场门的幕遮,把人和人都隔离得模糊,谁也看不真谁。齐奢的笑容已一丝不剩,很晚了,他仍不能入睡。他想知道,怀中的女子还有多少次这样的避人饮泣、强作欢颜?多少次需要重操旧业,在最亲爱的丈夫面前,像一个妓女对着一个嫖客,拿满脸的笑容来盖掩心碎?

黑暗中,他沉默地大开着双眼,以此来工整对仗,爱人不展的愁眉。

4。

一晃间,又至五月端午。这样一年一度的重大节庆,齐奢惯来是在王府里度过,何况今年继妃詹氏“喜怀六甲”,虽有容妃的丧事,也不妨碍府中大摆筵席。青田一个人在什刹海也挂菖蒲、悬艾叶,又兴致勃勃地和丫鬟们亲自动手包粽子,晚宴上酒兴一动,还少饮了两杯雄黄,到上床,便觉得小腹发起痒来。

第264章 望吾乡(8)

莺枝忙替她解了束腹的绢布,盛了甘石水来擦洗,“前两天就说肚子上痒,太医还特特叮嘱了饮食要清淡,今儿偏就贪杯,瞧瞧,这可都出疹子了。”

“天热焐的,同我喝酒什么相干?”青田在只瓷凉墩上斜欹着身子,手里捏着柄凤衔花枝的团扇,满面的酒意可掬。

莺枝往上睃了她一眼,“相不相干奴婢也不懂,只等王爷回来照实禀告就是。”

“你敢!”青田把扇子一翻,“回头他又忉咄我半天。”

莺枝瞥着眼儿笑她,又与她换过了寝衣,正待端水出去,青田却拿扇子往她肩上叩一叩,“小呆子别忙走,我有事儿和你说。你坐下,坐下,这儿又没别人,拘这虚礼做什么?坐下。”

她硬揿着莺枝也在另一只墩子上坐了,先把她笑嘻嘻地左看右看,“你可得请我喝冬瓜汤了。”这“冬瓜汤”是北京土话,就是替人做媒的意思。

莺枝一听,脸腾地就红了,“奴婢知道娘娘要说什么,趁早别开这个口。”

青田把扇柄往手上一敲,“就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同你说,王爷已给你挑好了两个人,一个是宫里头的御前侍卫,一个是太医院的同知,都还没有定亲,家世、相貌、人品都没得说。作侍卫的若是肯上进,十年八年也就干起来了,到时候放个外任,能做到督抚也未可知。作太医呢,那就是雅流官儿,长留在京中,胜在优渥安稳。各有各的好,你喜欢哪个,自己说吧。”

莺枝垂着脸儿,把一双手左搓右搓,皮也不曾搓烂,“叫奴婢说,还是那句话,奴婢不嫁。”

“你是不喜欢当官的?那就像你从前暮云姐姐那样,找个富商家的子弟倒也使得,只要你不嫌人家俗气。你心里究竟怎么想,得给我一句准话儿才是。”

“娘娘,奴婢不嫁,就是问上一千遍一万遍,奴婢也就这一句话。”

“女孩子大了,还能在我身边赖一世不成?总归是要跟了人去的。趁着我说话还顶用,你把心底的想法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寻一个称心的人家。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要不然稀里糊涂地随便指了人,到时候不中你的意,遭罪的可是你自个。”

莺枝在对面忽地猛一抬身站了起来,接着又“嗵”一声跪倒,“娘娘,奴婢不嫁人,奴婢只要服侍娘娘一辈子,娘娘真不要奴婢,奴婢碰死在这里也不上那顶花轿子!”言毕,真就朝地下一个个重重地碰起了响头来。

“好好的,这是做什么?”青田大惊,忙下座拦住,细细打量了莺枝一回,正色道,“莺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话可都不是白来的。你这个样子必不是因为害羞,你真拿定了主意不嫁人,好歹要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否则我今日由着你,来日你若后悔,我岂不是误了你终身?”

莺枝把两手空捏了一阵,似经历了无穷的心潮翻涌,才向这边投目相望,眼中有棱角生出,折射着无数碎碎冷冷的光点,“娘娘,你记不记得有回你问过奴婢小时候的事儿,奴婢说忘了?其实,奴婢巴不得忘了,可却总记得那么牢、那么清楚,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那时候,奴婢还叫永莺……”

永莺的父亲是地方上一家大户,母亲是他的五房小妾。永莺四岁的时候父亲病亡,她和母亲就被正室太太一起赶出了家门。母亲带着她改嫁过两回,先后两次被骗走了全部钱财,第三次嫁人,嫁了一个杀猪的屠户,那年永莺已经六岁半了。有回母亲去镇上赶集,永莺自个在家看家,中午的时候继父突然回来了,说要和她玩一个游戏,就把永莺抱到了卸整扇猪肉用的大案板上。那木案板长年被猪血浸泡,人的血滴在上头也是红不红、黑不黑的一点两点,转眼就洇干。永莺爬起来,哭着叫疼,继父甩了她两巴掌,叫她不许说出去,“要不然就拿刀子宰了你老娘!”那以后,只要娘不在,永莺就必须陪继父玩这个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游戏。这一日,娘又要出门去,她哭着抱住娘的腿,“娘,中午回来好不好,我不想陪爹爹玩游戏了。”娘的脸“唰”一下白了,问了永莺几句话,然后就揪住了永莺的头发往地下、往墙上撞,一面撞一面骂女儿“烂货”、“小婊子”,还有很多永莺听不明白的话,甚至整件事,永莺也一丁点儿都想不明白。当晚上娘和继父大打了一架,又过了几天,就有个唱戏的师父来家里相看永莺,看中了,叫娘在一张白纸上按了手印,就把永莺带走了。师父给永莺改了名叫秀官,说她扮相好,教她演一些生旦风情戏。有天正和小生排着戏,秀官打了个冷颤,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就在那一霎间,她终于明白曾发生在她身上的是怎么一回事儿。师父在一旁喝了又喝,最后用板子打醒了秀官。

莺枝声音干涩地讲完了永莺和秀官的故事,青田不做一声地聆听着,她怎么样也不敢想,上天给了面前这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只为让她早早就看见世上最丑恶的事。几颗大泪珠自青田的双颊直坠而下,她打开了双手,“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莺枝撞进她怀中,闷声哭了好一阵,自己抹干了眼泪,嘴里仿佛含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娘娘,奴婢不嫁。那少女怀春,多有的是看到戏台上的花前月下、笙歌醉眠,才被引动了心,可奴婢知道但凡脱去一身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戏服,男和女就是肉案板上的事儿!奴婢宁愿一辈子在台底下看戏,也不想再一次被人脱得光溜溜的放到那案板上。”

青田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思索了半日,揩了揩泪,“好孩子,你所受的苦我不敢说全明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明白,我也曾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只是,不总是这样儿的。总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是肉案板上的事儿,你在那案板上挨了多少刀,你以为那些伤疤永远都好不了了,他会帮你一一抚平。你会知道,什么是骨肉恩爱。男和女,固然是世上最丑陋的事儿,可也是最美好的事儿。”

“奴婢知道,就像你和王爷。”莺枝眨巴着泪光闪闪的双眼,率直地轻声说,“打小到大,奴婢夜里头坐更也不是一回两回,里头的美满旖旎总听得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可天下间似娘娘和王爷这样的天作佳偶又数得出几对来呢?就算奴婢借着王爷的指婚得配一个如意郎君,像娘娘才说的,家世、人才样样出众,这样的男子娶亲,不说怎样地出色,起码也要是白璧之身,摊上奴婢这么一个,就算碍着王爷的情面不敢说什么,可心里栓着个疙瘩,见了奴婢还能有好心气儿吗?就算人家不嫌弃,奴婢自己也会觉得高攀了这门亲,哪有一时一刻的舒心日子好过?哪怕奴婢真就撞了大运,盖头一揭开就两情相投,那便太平无事了吗?就说娘娘你,和王爷的这一份姻缘算得上是举世难寻了吧,难道娘娘就没有委屈吗?”莺枝伸出手,往青田的小腹上轻轻一摁,“再说府中的继妃娘娘,仪制尊贵无匹,难道也就快活逍遥了吗?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来来去去的那些贵妇谁没有几篓子苦水?正室有正室的苦,妾室有妾室的苦,这女人呐,只一嫁了人,就没有不苦的。娘娘,奴婢不嫁。自从奴婢的身子叫那畜生也不如的继父给玷污了,奴婢就对男女之事早没有一丁点儿渴慕。这许多年在娘娘身边,奴婢也见尽了情海翻波的事,对夫妇之情也看得很淡。说句大实话,在娘娘身边,除了为娘娘的事烦心,奴婢自己是从没有一点儿烦心事的,日子就像在天上一般,到底奴婢做错了什么,非要被贬下凡呢?娘娘,奴婢真的不嫁。奴婢小时候是娘娘的抱猫丫头,如今奴婢给娘娘捧瓶儿,娘娘是观音大士,奴婢一辈子给你捧净瓶儿,谁也不跟,哪儿也不去!”

说着,莺枝便又向地下不住地叩起头来。青田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再说。她不是观音,手中没有能洗涤苦难的净瓶甘露,她的那些话只是一滴一滴的蜜,往苦海中撒上几千几万滴,也无法使之稍稍有一点甜。

青田嘴里满是眼泪的涩味,她扶起了莺枝,再一次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265章 望吾乡(9)

那么这一桩亲事也只得就此作罢,后来背过了莺枝,青田把个中因由简单和齐奢说了两句,“麻烦爷空忙一场,我这个小呆子是死活不肯嫁了。”

齐奢听后默默了半晌,不觉恻然,“我只说你是个薄命的,谁想这小丫头更甚。”

天正下着雨,二人闲坐在花园里一座叠石小山上的绮阁内。阁外有芭蕉翠竹、老梅虬曲,皆半隐半现在一缕缕细雾后,雾气就从山石里涌出,又隔着道道的雨帘,托着阁楼如悬系半空。阁前楼窗大开,窗下摆着张洋漆小圆桌,桌上一碗冰湃莲子,青田就把莲子一粒粒地剥出了莲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好在莺枝自个还想得开,她倒喜欢现在这样子,说一辈子自己一个挺好的,女人嫁了人只有吃不完的苦。”

齐奢也偶尔拣一粒,却是囫囵吃下,齿间就不免余下淡淡的苦香,“你呢?”

“什么?”

“女人嫁了人都苦,你苦不苦?”

“我?”青田抬起脸,她头挽慵妆髻,只戴一支全绿的翡翠押发,两颊和眼皮上擦了些胭脂,一对黑眸子里水汪汪地含着笑,“自打跟了三爷爷,我是醒着也笑,做梦也笑,日子啊,就跟这一样——”她用指甲将嫩绿的莲心一挑,把莲子往嘴里一扔,“压根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儿。”

齐奢笑起来,似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目,他手中握着柄乌骨金箔折扇,将手指自扇骨上一节节拂过,“你那回说,巴不得我只是个普通人。青田,若我真只是个普通人,打渔卖菜的,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些?”

青田立即把两眼圆睁,“打渔卖菜的?你打的是鲸鱼、卖的是金菜,养得起姑奶奶我?”

这一回齐奢哈哈大笑,扇子一收就往青田的头顶敲一下,“你千万就住在钱眼儿里,一辈子甭出来。”

青田嘻嘻一笑,“要我说,小富即安,现在这份天下无二的排场是大可不必,你只做个清闲乡绅,家资也不必如何豪阔,能宽宽裕裕地过生活,不用受奔波劳碌的辛苦,就顶好。”

齐奢也笑着将下颌一扬,“呦,还挺会给爷分派,‘清闲乡绅’?看来你早发过这白日梦,细说来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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