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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也笑着将下颌一扬,“呦,还挺会给爷分派,‘清闲乡绅’?看来你早发过这白日梦,细说来我听听。”
“既是白日梦,有什么说的,说了也白说。”
“说了也白说,才要说,若不然还说什么,直接去做不就完了?”
她抿嘴一乐,“我不说,日子已经够好的了,再多说什么都是人心不足,就叫你听着也寒心。”
齐奢把手里的扇子一抛,上身向前一俯,夹着肩,满面笑容,“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呢,当了神仙还‘嫦娥应悔偷灵药’呢,这人心原就是一山望着一山高,你一样,我也一样。再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向来不是那等指东说西的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又何曾是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过听你说说,我也跟着你发发梦,图个乐呵。说吧,忸怩个什么?说吧,快说,小囡说嘛,你瞧爷都和你发嗲了,你就说吧!”
青田“噗嗤”一下笑得趴去了桌上,“罢罢,你这满脸黑胡子的和我发嗲,我可禁不起。”
“那你就说嘛。”
“我说啊,”她把头一歪,索性就枕住了自个的手臂,压得眼角斜斜上飞,不知飞到了几重白云外,“我说,你没有这些身份的羁绊,就是个富贵闲人,能大大方方地和我做一对世俗夫妻,两个人套一辆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遍游五岳四海,选一处江南的水乡安度晚年。等老掉了牙,天天为你要把秦淮河上最红的倌人买回家当妾打得个鸡飞狗跳,那才是人生无上的际遇呢!”
齐奢攥拳抵住了鼻尖,笑,“玩话且放一边,你认真想回江南去?”
“是啊,我虽记不得家在苏州哪里,可我总记得家门前那一条小河、那几座桥。那时候爹爹常领着我打这座桥过到对岸,再打那座桥穿回来,我一嚷累,爹爹马上就把我抱起来,我坐在他手臂上,把自个的手伸得长长的去抹桥栏杆,上头刻着的一排小人儿我现在还能梦得到呢,在梦里,连爹爹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只一醒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可我想,若能够再亲眼看见那地方,我多半认得出的。我想回去找一找,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你得陪着我,等我一掉泪,转身就能靠在你怀里。”
“还有呢?”
“还有,我希望肚子里的娃娃白白胖胖,吃起奶来像个小强盗。我才不要奶妈子,我自个喂他,就是成年到头睡不上个整觉也不叫他吃别人的奶水。咱们好好地疼爱他,教导他长大成人,若是个男孩儿,就给他留一份像样的家业,若是个女孩儿,就给她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嫁娶的那天,我要同你一道并坐在堂上受新人的礼,哦,还得穿一条大红色的百褶裙。”青田吃吃地笑了,把脸合进了两手的手心,“哎呀,真这么老着脸皮说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羞没臊。”
齐奢不明白青田有什么可没羞没臊的,诚然,大红色,那是新嫁娘的颜色,是正妻的颜色,是卑贱之人永不可僭越的颜色,但他从没见过第二个女子能把大红色穿得比青田还要明媚喜人。他的心肺间像是有锐器戳入,但他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没心没肺,“啧,小脸皮真薄,爷还见天儿念叨着你有俩孪生妹子呢,你看爷脸红过吗?”
“去!”青田飞过手来朝他肩头一拍,另一手掩着腮,腮上旧红未腿、又添新妍,层层地晕染着,令她的人仿佛只是水中的倒影、镜里的飞花。
齐奢睇着她,将手递过来牵住她的手,渐渐敛去了笑意,“青田,你再好好地往窗外看看,云蒸霞蔚、仙气缭绕,仿似令人身在九天。但这儿并不是九天,这儿是北府的合契阁,阁楼下的假山里埋的有炉甘石,遇雨生烟。透过这烟雾,你还能隐隐望见那头的水晶暖厅、三层戏楼。而我相信即使你闭上眼,也一样能看见咱们就花居外的千本名株、百种珍禽,还有你每日里餐桌上的龙肝凤髓、妆台上的奇珍异宝……所有你习以为常的一切,可都不是一个‘小富即安’能办到的。你真心愿意舍弃现在你身上和黄金一样贵重的衣料,去换一身平淡无奇的大红裙?”
青田撩起了眼皮向阁外的雨滴与淡雾静凝片刻,又回视于齐奢,意自凿凿,“‘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丈夜眠七尺。’我才已说了,我对生活所求就是不必为吃穿行住犯难,手里头有几个闲钱,同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处。最凡俗的烟火红尘便是我的神仙日子,何须这万金堆砌的空中楼阁?”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我认真问你,你千万不要诓骗我。”
“你认真问我,我也是老实同你答。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没什么比心中的宁静还珍贵。你别瞧着我平日里爱好华靡,就以为我舍不下这些个身外之物。这样说吧,那冬夜里头两个人挤在一小床棉被里,可比一个人的八尺大床、锦衾绣被来得暖和。去年您老人家另结新欢,把我独自抛在这儿,我每天一个人照样吃几十道大菜,睡在上百间房里,戴着一身一头的珠宝,你当我是什么感受?——满桌子珍馐只让我想吐,一进又一进的大院子,可我只需要一个最小的角落躲起来,而那些珠宝,呵,每次摸到它们,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快饿死的人,但手边只有金子,成堆成堆啃不动、咽不下的金子。王庭贵地固然好,可在我,只应了那句‘齐大非偶’。”她斜睇一眼,眼中满是撕旧怨作千金一笑,“倘若脱下这一身华服,就得以和你夫妇相称,携手去过生养儿女、平安恩爱的小日子,你会看到我脱衣服脱得比爷在那十五岁少女的床前还要快呢!”
隔在他们间的那只冰碗轻轻一震,冰块是清脆的,莲子是清香的,而齐奢的开怀大笑是动心而悦耳的,“得,算我嘴欠,非引得你又把这笔陈账翻出来。”
青田鼓起腮像含着口水似的,微微忍着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生在帝王家,注定是不能有凡夫俗子的尘缘的,只多谢你肯花这一场功夫,来听我这些想入非非的话。”
齐奢抖一抖画扇轻衫,扬眉而笑,“别别,你别谢我,我谢谢你,‘那件事’咱以后能不能不提了?你摸摸,爷这老脸都滚烫滚烫的。”
“干嘛不能提?你自己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人提?不提也成,拿三千两现银的封口来,我今年就不提。”
“你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一年就三千,那一辈子得多少钱啊?”
第266章 望吾乡(10)
“舍不得掏钱,那就只有赌债肉偿。”青田一头说着,一头就将一对波光飞舞的眼睛顺着对方贴身的漏地皱纱直裰、驼黄京绢的衬衣一路往下,定定地停在了某处,努着嘴儿笑。齐奢再一次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向着她摆摆手。她长长地在桌面上滑出双臂,像一只猫那样拱着背,眼睛又深又湿地睨着他,“已经三个月了。”
齐奢仍只是不住地摇手,“不行不行。”
“医书上头说行。”
“哪本医书会说这种鬼事?”
“真的行的,来嘛。”
“你怀着身子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关系的,你轻点儿就好。”
“就在这儿?”
“嗯,里间不就有床吗?”
“那也——,下人都在外头,半山上,窗子还大敞着……”
“这阵子你学会怕羞了?年年静寄庄逼着我躺在荼蘼架下、芍药圃间、淇水之畔的可不知是谁?”
“你那阵不也不愿意吗?”
“那我最后不都从了你吗?你也从我一次,奢三爷,行行好。”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少跟这儿歪缠。”
青田把整个身子向后一撤,抱臂靠住了椅背,下巴直抵住胸口,垂目不快。
齐奢瞅着她这样子暗笑不已,终于倾过了身去,贴着她耳鬓说了几个字,然后问:“好吗?”
青田没答话,只是满眼里笑意蔓延,咬着下嘴唇一个劲儿点头。齐奢将手背一撩,“里头床上去吧——你慢着点儿!”
凌云画阁外烟雨仍蒙蒙不断,阁内珍簟新铺,锦帏不卷;帷幕之后,蝙蝠已在它的洞穴中,青鸟已在它的蓝天上。
5。
日难留,时易损。六月一到,就似一个大火球从天上直砸进北京城,烧焦了赤地。今年简直热得反常,就连水波环绕、重阴密树的南台岛亦是燠热难捱,偶有一星儿风,带来的不过是灼人的滚烫。道边的树叶被晒得蔫蔫巴巴,蝉嘶枯燥而干涩,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唤醒这一场瞌睡的,是黄绫帐外悄而又悄的一声:
“启禀皇上,叔父摄政王求见。”
齐宏一下由龙床上弹起,他打个了寒噤,揭开床帏。垂立在外的太监甚至能看到一粒粒霜花结起在皇帝的发角眉边,看到皇帝的嘴唇变得青紫僵硬,数次尝试后,才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请。”
齐奢是一个人进来的,他一进殿,殿内的太监就都退出了。他面对倚床而坐的齐宏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抬起头望过来。面前的年轻人又重新是一个年轻人的样子了: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整齐的黑发束在金冠里,九龙纱袍下的身体清瘦但结实,全身上下仅剩的病态与虚弱就是其眼神,活像被逼到死角的动物,满屋子乱窜地寻找着藏身之地。
“皇、皇叔不必如此,起来,快起来。”齐宏始终缺乏正视齐奢的勇气,他勾着头,空伸着两手,三番两次想把叔父从地上拉起来,却连其衣角也不敢碰一碰。
地下的齐奢只顾向侄儿凝神而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太医报说圣恙大有起色,虽时序入夏阳气上升,略有些妨碍,不过只要皇上纳食不减、忧烦不增,一到秋凉必能够康复如初,真乃天下臣民之喜。”
口吻真挚而且温和,但齐宏眼中的惊惶却有增无减,几粒汗珠沿着他额角滴答直下,人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似的,“皇叔等朕一下,朕有东西给你。”
片刻,就见齐宏手捧着一卷黄纸疾步而回,小心翼翼地将它递到双膝跪地的齐奢手中,“皇叔……”
齐奢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展开。他只略扫了一眼,眼神就改变,同一刻,少帝齐宏已面向他屈膝跪倒。
“皇叔,这禅位诏书是朕亲笔撰写,还请皇叔代为转交给内阁立即明发,自此而后,皇叔无须跪拜侄儿,该是侄儿向您三跪九叩,该是侄儿称您一声皇——”
“皇上!”齐奢抢在齐宏之前将这一声“皇上”唤出了口,千百种表情一齐涌现,但只短短一霎,这些表情就像是一把鸟食似的飞了个精光,他的脸只恍如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什么也不剩地摊开着。
“《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阙元子。’天子受命于天,除却皇天后土,无人能够改易国主。”齐奢平举着那封诏书,长久地等待着,直到对方颤抖着将其收回,方才徐徐将双臂垂放于身侧,姿态无比地驯顺,却更叫人心中惊动,“臣明白,皇上对臣依旧心存惧意,臣今日就是特来向皇上陈明,皇上没有任何理由畏惧臣,相反,臣畏您惧您,就像任何一名凛于天威、诚惶诚恐的子民匍匐在其君主的脚下。臣的话要说很久,请皇上上座,您坐着听,臣跪着说。”
只这一会儿工夫,被齐宏攥在手内的诏书已吃饱了汗,变得又塌又软,齐宏觉得自个的舌头也一样,他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扶着膝盖抖索着起立。命令他站起来的是一个跪着的人,但他绝无胆量违拗这个人半个字。
齐奢的话的确说了很久,久到天地失色、变幻人间,久到他跪在砖地上的双腿已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在他能够强撑着重新站起身之前,座上的齐宏已扑下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把头埋在他肩头,嚎啕大哭着:“皇叔!皇叔……”
齐奢的泪水业已泫然在眶,他死咬着牙关,在齐宏精瘦的脊梁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四十一岁,他二十五岁,终于,他们不再是成人与少年,他们是男人和男人。像男人那样为权力而搏杀,像男人那样赢,像男人那样输,像男人那样惩罚,像男人那样接受惩罚,现在他们像男人那样地抱拥,仇敌抱拥着仇敌,血亲抱拥着血亲,如同折断的长矛抱拥破败的铠甲,坍塌的高墙抱拥干涸的孤岛。假若你对此仍有疑问,不妨去看看,镜子,如何抱拥镜子里你自己的脸。
十二个时辰后,一道上谕昭告天下,申明皇帝经过数年的静心调摄已圣躬大安,不日将迁回乾清宫,而被一拖再拖的大婚与亲政也将被重新提上日程。二十四个时辰后,钦天监的官员报说西北出彗星,自古星变皆出于政失,燮理阴阳咎不容辞,遇有灾异,照例该罢免宰辅,紧接着就有科道官以数款大罪参论阁臣祝一庆与孟仲先,二人连向摄政王见面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贬去了外省。
凭空里连生巨变,朝野上下无不晕头转向、臆测杂生,只有一家人欢欣鼓舞不已,这家人就是通州闵家。女儿闵氏于十年前被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