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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空里连生巨变,朝野上下无不晕头转向、臆测杂生,只有一家人欢欣鼓舞不已,这家人就是通州闵家。女儿闵氏于十年前被选立为齐宏的皇后,虽仍住在娘家,却已废绝家人之礼,连祖父母见到孙女亦要跪拜,每日三餐由母亲、嫂子们照命妇服侍皇后的礼仪侍立奉菜。同时,家中又布派了宫中的禁卫专责严查门禁,亲属也不许上门,几乎已是六亲皆断。闵老爷闵夫人每每回顾当选时的争荣夸耀之心,再看看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怕是女儿顶着个皇后的名衔,宫门也未入过,就要做一辈子的活死人,常日老泪纵横。今见否极泰来,抱着头与皇后娘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就再一次架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备嫁妆。
自来天波易谢、寸暑难留,跌跌扑扑的功夫便至七月中。紫禁城慈宁宫,积攒数载的阴霾之气一荡而尽,牡丹亭畔,白鹤双栖,木香棚下,仙禽对舞。长松高柳的夹道内,西太后喜荷守一台小席,深坐花阴。她身上只着简居常衣,一袭鸦青色撒金纹藏青滚边袄,配藏青中衣、黑长裙,头梳高耸的双刀髻,髻上伏金蟾顶簪一对,髻边螺钿华胜,脑后银帘满冠,疏疏落落。一张脸枯槁而清消,一切曾有过的多情俏媚都被岁月的积垢层层掩埋,即使她笑起来——尤其她笑起来,两颊那甜美的梨涡已变成了干瘪的凹陷,令人望之生畏。但她的双眼却是满而又满的,满是喜悦、感动、泪,满是一个人——
齐宏。她的儿、她的命。
齐宏朝母亲投去一瞥,放低了手内的酒杯,“母后,儿臣已迁回宫中,每天都来向你问安,已连着一个多月了,如何还动不动就这般?”
喜荷狠吸了一口气,由玉茗的手中接过条鲛纱帕,往鼻翅下揉两揉,“母后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后总怕——”
“不用怕,”齐宏拍了拍母亲的手,“儿臣今天能跟母后坐在这里雅酌观花,就说明皇叔业已彻底原谅儿臣了。”
第267章 望吾乡(11)
“荒谬!三纲之内君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何需谁来‘原谅’?”喜荷警惕地扫了扫立在花丛外的宫人们,压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绝对令人无法原谅。你若当真能亲政,一旦时机——”
“好了母后,你又来了,当年就是因为——”齐宏略显厌烦地头一摆,金缨展翅冠上两根金尾羽颤动不已,亦做难以苟同之态,“算了,儿臣不和母后拌嘴,但儿臣真的不愿意再听到母后对皇叔有丁点儿的诋毁。有些事儿臣本不该说,可不说,母后就难以了解皇叔待儿臣的一片苦心。母后可知道祝一庆与孟仲先为何突然被连贬数级外放?皇叔说,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儿臣日后必有所仰赖,如今由他出面贬斥,待儿臣亲政后再加恩起复,好使二人念儿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许诺,最迟不过明年,只待儿臣对政务略为熟悉后,他便彻彻底底地下野隐退,彻、彻、底、底。”
喜荷重重地冷笑,“哼,我看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连点儿记性也没长,居然相信那大逆之人的鬼话。”
齐宏两眉一提,轩然变色,“朕就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全因为当初朕不相信皇叔!这个教训,朕永世不敢忘。”
一下子母子俩都虎着脸,闹僵在那里。
这时节,只见桌前一位身套飞鱼补服的太监走上两步,脸一抬,苍白如月华魅人。乔运则眉畔生情,低声地劝解:“太后,小心惹动肝气旧疾。”
这话正是个台阶,齐宏就势也放缓了语气,“母后别动气。”
“我怎么能不动气?眼看唯一的儿子和我离心离德,这样糊涂得离谱。”口中虽骂着,喜荷的面色也松动了许多,换做了一种哀哀的神气,“你一个孩子家懂得些什么?我告诉你,你皇叔他简直不是人,他——”
“母后!”齐宏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容情地说,“朕早就不是个孩子家了,用不着母后时时刻刻地垂帘训诲,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帘外倒比母后在帘内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时此地起,倘若母后再在朕面前污蔑皇叔半个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宁宫半步。君无戏言!”
口气生硬非常,已形同顶撞,叫喜荷哑口无言,反倒连生气也忘了。依然是乔运则,不紧不慢地唤一句:“全福,还不快把香炉移近些?太后您切莫激动,深吸几口这宁远香,平平气。太医说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气翻腾、引发肝疾。”
齐宏身上的缇色龙袍上有套针所绣的密密金线,正迎着阳光一晃,如满池碎金。他叹口气,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后,惹您生气是儿臣不孝,请您不要再逼儿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吗?”
就在这一刻,喜荷觉出自己老了,她自觉像一粒被岁月风干的谷壳,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轻飘飘地点点头,向一旁别开了视线。
齐宏这才和颜一笑,笑出了两颊的酒窝,云动影来,“母后,皇叔说今年九月的重阳大典要由朕一个人主持,这是朕病愈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面前,务必要精精神神的。趁这最后两个月,朕想把自己再养得胖一点儿,母后叫小厨房给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噗嗤”笑出来,将手帕一挥,赶开了落上玉石酒壶的一只小蜂儿,“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运则,皇上的话都听见了?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爱吃的灵芝野鸭煲、菊花炖乳鸽、孔雀开屏蒸鲈鱼、海参烩猪筋快快备上,哦,还有石斑鱼肝、淡菜虾子汤,再做个燕窝鸡丝汤。”
一直守在一隅的乔运则听一句、应一声,带笑向喜荷暗睃了一眼,转脚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么。喜荷连叫了两声,他才急奔来欺身添酒,谁知缩手缩脚的,倒把酒弄洒了一大片。喜荷抬手就照他脸给了一下,带着满溢的嫌弃,“我瞧你越来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猫儿似的。”
全福捂着脸满口“该死”,喜荷扔开了手里的帕,帕角的掺金珠线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风拨弄。
“行了,起来吧。”
全福磕了个头爬起,满额灰颓。前方,乔运则阔步而回,修长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惭地耷拉下眼帘,恨不得连耳朵也闭住。乔运则说了句什么笑话,把太后和皇上都给逗乐了。喜荷笑指着他的鼻子,把脸偏向齐宏,“这两年,也就是这奴才还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说这么样一个人,只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母后!”齐宏即刻改换了嘴脸,冷冷打断她。
老了,喜荷终于肯接受,在儿子面前,她的确老了。于是她就像个健忘的老人般慈爱地一笑,“哎呀,说说就顺嘴了,以后不说了。来,宏儿,再不提那些败兴的话,咱娘俩干了这一杯。”
喜荷笑着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饮而尽。仰首间,被艳阳晃花了眼,似一锋匕首出鞘的厉光。她的恨意竟有这样大,大到失而复得的骨肉、失而复得的自由都不能抚平;就似这一脸的老去红颜,无论用什么再不可抚平。但总会有什么,犹若一把被宫廷旧妇攥在手中的珠宝,能够给她的仇恨——这面目凄怖的仇恨——带来些冰冷的、华丽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头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阴而凉地笑了。
6。
冥然无息,夜色荼蘼。冥然无息,晓霞初凝。
朝阳穿过帘栊直晒上眼睛,仿佛是给睫毛缀上了一层华丽的流苏。青田将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声。
莺枝在床外微微地俯着,甜声细唤:“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周敦惯来出入内帷,青田并不消避忌,因此只穿着烟水藕丝中衣、玉青纱裙,一面梳妆,一面就在妆房里传见。问过几句话,不禁深感诧异,“这么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爷说,娘娘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掩饰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何况北府来往的人口太杂,万一被谁窥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着这阵子行动还方便悄悄搬出去。爷在东单的井儿胡同给娘娘找了所宅院,闹中取静,娘娘委屈这几个月,避开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产。今儿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这就接您过去,一概穿用那边都有现成的,少什么再叫人回来替娘娘取便是。回头只放出话来,说这些年娘娘总随着王爷去静寄庄避暑,今年却因为继妃詹娘娘‘有喜’,王爷滞留京中且常常夜宿于王府,所以娘娘一赌气就自个跑去乡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爷闹别扭也不是头一遭,外头的人不至于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摇在发髻上比着,皓腕如玉,“呦,他还替我编排得蛮好,他怎么不说他又新纳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葫芦,“王爷早说了,这事儿娘娘准能叨叨他一辈子。”
青田自己也发笑,扔开了步摇,从花盘中拣一朵木槿簪入鬓边,“王爷都安排好了,我听他的就是。莺枝,你瞧着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养胎的,也不见人,不必多带什么,日常惯用的就行。哦,书房的笔帖颜色叫她们给我装上。”
待一切准备齐全,青田也吃过饭、服了安胎药,就坐上一停软轿,缓缓地从什刹海往东单去。那宅邸在井儿胡同的最里头,门口禁绝行人,格局虽比不上北府,却也楼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轿子进了门,并不在轿厅落轿,反一径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原来这花园内有一处很宽阔的水塘,柳影画桥,鱼跃小莲东,池边泊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画船。青田此际已纳闷地笑起来,“到这里做什么?”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随奴才来就是。”
这时间正逢斜阳低垂,水天间落霞绚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浔浔地走了一程水,绕过一片苇子地,停在了水边的一座小殿前。十数级石台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参天,萝薜倒垂,只小小三间房舍,正门一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方红地绣金匾上写着“见心坞”。
周敦将青田搀上石阶,掀起了门帘,推开门,“娘娘请进。”他眼蕴笑意,替她在身后把门扉温柔地合拢。
第268章 望吾乡(12)
青田站了站,才适应殿内的光线。曲室中,深垂着道道的纱罗红帘,被竹影波动不定的日照将帘角上细银丝所勾出的合欢花乍隐又乍现。青田游游疑疑,分帘而入,当最后一道纱幕滑过她指尖时,她望见了一所房间——一所大红色的房间。
红的毡红的毯、红色的桌围和椅披、红帐红幔、红枕红衾,龙墀凤幄皆一片赤诚的大红色,四面梁上、壁上,悬着盏盏的镂雕水晶灯,灯身贴满了红喜字。离幻流艳的灯影中,齐奢轩然正立。这四十一岁的男子,一如当年初遇时英俊——比其时更英俊:唇颌上下的几勾短须乌黑似上好徽墨,萧眉朗目力透纸背,头戴紫金冠,腰横白玉带,带下金八宝缀角,一套真红缂丝蟠龙蟒衣,领袖金缘,披红拦肩,是新郎的装扮。
青田一下子就掩口笑出来,“你搞什么鬼?”
齐奢只是在前头望着她,就好像他一辈子都守在这儿等她,等她走来他面前,听他说出她即将听到的每句话:“青田,齐奢真心爱你敬你,天地为证,矢志不渝,唯愿与你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相离。”他身边是一张大理石案,案头点着儿臂粗的红烛,烛下并放着三只朱漆大盘,盘内是一身新娘礼服、一套凤冠霞帔云肩围带,与一件文王百子的红盖头。齐奢将最后一只盘向前稍推了一寸,“你可愿为我覆上这红盖头,再为我,把它揭开?”
有一时,青田完全神魂失守、心无所知,仿似一辈子全涌起在心头。她永远也忘不了,她被亲生母亲卖了五十两银子,十年后她的身价翻了整整千万倍,洛阳纸贵,但再贵,也无非是薄如纸的一条命,任人泼墨涂鸦。只有眼前人,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人,肯把这样半打子凌乱污浊的命运篇章,以天子的朱砂笔,一笔一心,收写出如斯美好的结局。
这结局,就是一个女人立在她愿意为之忍辱、为之战斗、为之牺牲一切的挚爱的男子面前,所需做的所有,只是矜持地点点头。故尔青田就前行了数步,似被一束神光所引领,被对方明澄的眼光一直引来他身前,投上了自己彩光恢耀的双眸,点了点头。
齐奢微微地一笑,“先别忙着答应,听清楚了,我请求你成为齐奢的妻子,而不是亲王的王妃。”
青田一样笑起来,拂在她鬓边的木槿花粉白而芬芳,“若不能做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就一文不值;若身为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也一文不值。在众人所在的地方,握紧你手中的权柄,做你的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