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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向青田注目一刻,渐渐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圆满、光辉而静默的笑容,“若我手中的权柄,不能使我娶你做妻子,那就一文不值;若我有幸娶你为妻,我手中的权柄对我也一文不值。什么劳什子摄政王?爷不当了!九月初九,宫中庆典将由皇帝出面主持,而摄政王则会在古北口行在山的别墅中,与其外室段青田登高赏菊、闲度重阳。谁知,乐极生悲,时至夜半忽起火灾,因之前饮酒过甚,二人皆不及逃生而葬身火场。自此后,世上就再无摄政王与段氏,只有一对凡俗夫妇,在关外牧马放羊、生儿育女。等过上几年,连那场大火的最后一点儿余烬也散去,我陪你,带着孩子们,从草原一路到江南,逍遥江山、泛舟五湖。等老到逛不动,就写写字、种种花,带带孙子、重孙子、曾孙子、滴答孙子……万一不小心养出个傻孙子是个官迷,一门心思当大官光宗耀祖,咱俩就偷偷把门一关,咧开满嘴的豁牙笑死他!”
齐奢停下来,将指端抚过青田的额,经过她眉勒下一排青金石水滴,仿若有整片的蓝天蕴在他掌中,“我说姑娘,您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啊?爷这是在邀请你——夜、奔。”
青田根本觉不出自个的泪在成片成片地往下冲,她木着眼,口齿顿涩,“你在开我玩笑。”
齐奢含着笑用两手合起她的脸,举眸望向了隐在重帘深处的一道夕阳,“我思前想后,再这么下去,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除掉皇上,登基自立。似我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君主,终其一生都必须证明自己的合法和道义,被舆论所左右。到那时,我能给你的比现在还要少。哪怕跟言官们吵翻天,我最多为你争取到一个最低等的嫔妃封号,你会得到一处偏僻的宫院,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皇后的坤宁宫晨昏定省——要坐稳这个皇帝,我一定会有一位皇后,甚至于每次召幸你,我都需要她的钤印。除去皇后,我还会有很多的嫔妃,跟她们生很多的孩子,以此巩固帝祚。如果你命好,会先我而死,反正后宫的女人从不用活得太长久,规矩是一过三十八岁,除皇后之外的任何宫妃都不得再侍寝。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即使已经诞下皇子,也多半会被强逼生殉,所有地位低微、生前饱受妒忌的宠妃,就我所知,几乎无一例外是这个下场。好一些,也不过是在仁寿宫那种养老院里跟一群白头宫女闲坐谈天,一辈子就在走不出的东西六宫中,消磨至死。至于你的孩子,从第一天起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标靶,陷于嗣君之争的漩涡,而他囿于出身,能赢得这场战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后宫终老——我把它叫做‘圈禁’;而我们的孩子,在我死后,多半也逃不过这两个字。皇位之于我,不过就是让我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被投进监狱——琉璃黄金做的监狱,照样是监狱。当然,我也可以退一步,交兵交权,还位与皇上,做回一个礼绝百僚的尊贵亲王。但我实在不敢保证,皇上,或者说他那位母后,不会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迹斑斑的过去,秋后算账。我这半辈子,最艰苦的地方、最辉煌的时刻,世间百态全都经历过了,唯一让我觉得不能失去的东西就是自由,除了我自个的这颗心,什么也休想摆布我。权和势,在我早已成累赘羁绊,而作为皇子,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我也都做了,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现在我只想为你——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齐奢把抛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投向了青田,眼中满是烁闪的光华,似漫天的金沙兜头撒下,“青田,你是个弃儿,我也是,我了解一个弃儿最害怕、最痛恨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抛弃你的孩子,不会让你下半辈子都活在遭受抛弃的恐惧中。我承诺过你一个家,你会有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头,你的孩子不是私生子,你也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外室,你是堂堂正正的妻,有爱你的丈夫、敬你的孩儿,每日里一茶一饭琐碎度日,恩爱白头,平安偕老。”
青田的周身在颤抖,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点声音所擂动,仿佛她的身体是他的一面鼓,她的鼓皮也被他擂破,沉入了穆然的寂静与虚空。由这虚空里,万物发出了乐音,繁星在夜空里旋转个不停,她伸手就能捉住故事的每一根线头,闭上眼也看得见命运每一丝透明的脉理。她是被擂破的鼓,是一只被砸碎的水罐,甘甜的源泉由她自身源源不绝地迸出。这不是眼泪,这只是心的狂欢。
齐奢凝视着他面前的妇人,凝视着所有生命的幻象如她脸上的脂粉般被冲刷个一干二净,露出其下真正的、喜悦的、发着光的容颜。他低声笑起来,“开心,爷能理解,毕竟谁家闺女嫁给爷都开心,但开心成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有点儿过了?”
青田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她只会哭,攥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又哭又笑。最终,她满身倾倒在他怀里,他笑着用嘴唇擦过她的发、她的额头、她的眉,用手为她揩拭掉泪水,“不哭了,不哭了,好媳妇儿不哭了。”
青田停止了啼泣,把泪容向着齐奢仰起,“你叫我什么?”
他含笑深望着她,深得仿佛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媳妇儿。”以王的庄严,他把最尘俗的昵称就这样授予她。
青田再一次大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童被带回了家。齐奢拥着她,又一次笑出声,只为了吻她,才将高贵的头颅低下。
第269章 望吾乡(13)
当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夜色,当这夜色中仿似就只剩下两个人,齐奢凝睇着青田用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解去了身上的衣和裙,将盛放在喜盘中的翟衣凤冠一一穿戴停当,对镜理妆,即使已微显臃肿的腰腹,亦不能将其难描难画的万种风情稍损一分。她淹然百媚,走去到喜床边坐下,冲他倾国一笑,自己给自己覆起了红盖头。
盖头下,青田垂着眼,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这是她的婚礼,真正的婚礼,并非一个权倾天下的中年男人对一个相伴多年的女人的交待,而是一个在星海下高唱着野情歌的小伙子为他看中的好女孩所献上的、最为饕餮的爱情的盛宴。她瞧着金喜秤挑入了红穗子,徐徐揭起她脸前的红帕。青田一分分地抬高眼,在挑牌所垂下的一束束薄金片子的流苏后望见她终身的新郎。有一只小拳头,像敲一扇门一样,在她腹中轻敲了两下。
从这一时一刻起,不复存在风靡万千、令柄国之主也成为裙下之臣的香艳花魁。她,段青田,只是这一个平凡好男子的,平凡而圣洁的妻。
7。
沉沉锦帐之云,幽幽银珰之焰。三生之梦,两情缱绻,一夜既终,齐奢把青田坐拥在喜榻内,将细枝末节一一说与她知晓。
“我上月去信给苏赫巴鲁谙达,他已在关外秘密安排好一切,连你的收生婆都预备下了。最后这一个月,你其他都不消管,只把咱们的行李精拣出来就是,我预先派人悄悄地运出国境。”
“既要收拾行李,我还得回什刹海去。”
“你老实待在这儿吧,只把心上实在舍不下的东西开列出单子来,省得一回什刹海看见有的没的,越看越什么都想带走。咱们这回是诈死,你就当真死得了,单把那些头等的古物文玩、字画珠宝挑几样陪葬,剩下的什么都甭带。”
青田一听立时紧张起来,“那头一样,你赶紧让他们把我那几串金刚钻项链送来。”
齐奢把手竖起在眉前摇一摇,“哦,正好你说起,你那些西洋的珍宝一件都不能带,太惹眼,又不能戴出来,又不能变卖,带上了也纯粹是个累赘,就全扔在什刹海吧。”
这一下,青田的脸容倏然作变,“你意思,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们啦?我都还没来得及同它们告个别呢!”
齐奢只一派早有预料的闲适微笑,“我之所以让周敦直接把你哄到这儿来,就为了不叫你在北府多加流连,快刀斩乱麻。”
青田瞧起来已快要哭了,半天也没挤出半个字来,好半晌,满脸凄色地当胸一捧,“爷爷,小囡喘不上气,小囡心口好疼……”
齐奢不觉好笑,伸手往她背上抚两下,“行啦,爷连这花花江山都抛下了,你那些什么金刚钻银刚钻的也不过就是几块破石头,不值当这样儿,啊。”
青田依旧哀哀地呻吟不住,旋即,横波一转,澄澄地睨过来,极凝重地向他道:
“三哥,小囡想了想,其实当个外室也挺好的。要不私奔这事儿,咱再商量商量?”
齐奢纵声大笑,伸手就往青田的腋下呵痒,她只笑得往喜被里头藏,“嗳嗳,死鬼你也慢着点儿,娃儿还要不要了?肚子,肚子!”
二人笑了好一阵,渐渐地,有一抹暗影掠过了青田的眼。她的笑声低下来,一手仍护着小腹,另一手则攥住了齐奢的腕子,手心里生出微微的凉汗,“三哥,咱们这样一走了之,继妃娘娘怎么办?大家都以为她怀着身子呢。”
就在某一刹,天际忽来了一场飘风疾雨,新凉了枕簟。夏季,结束了。
这一场溟濛秋雨直下了一夜一天,下到了第二天的夜深还不休,雨水带着花叶的气味潲入了窗纱,一树凤凰花被雨水打落,发出“扑、扑”的动静,仿似谁声声入耳的凌乱心跳。
詹氏不虞丈夫竟夜半冒雨前来,有些手忙脚乱的,一面亲替齐奢解去他肩头的雨蓑,一面唤人为王爷烫酒暖身。齐奢道了声不必,摆摆手挥退下人,掩蔽了幽门。
“我有事同你说。”
他用很平静的声调告诉詹氏,段氏小产,故此得辛苦她再做一出流产的假戏来收场。
詹氏坐听,不防间已凄恻失色,盘桓在其鬓边的一串黑珍珠索索地摆荡,坠坠而惴惴,“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掉了?我今儿还说瞒五不瞒六,该是显怀的时候了,明儿就把棉垫系去腰上,谁知……”
并坐在另一端的齐奢扯了扯衣领,领上细滚着连理纹。他对詹氏充满了负罪感,背着她,他已与另一位女子秘密缔结了婚姻,而今又和这女子联手来欺骗她。他看得出詹氏是衷心难过,她甚至不自觉地抚摸着腹部,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消逝的小生命。他实不忍再目睹她伤情,真心假意地叹一声:“这是天道好还,想我年轻时轻狂不知事,强逼着多少侍妾坠过胎,如今命中无子亦是天数,你也不必白难受。”
“不不,”詹氏连番地摇头,头上的珠串就愈发随之打着转,似风中的雨线,“王爷别说这种话,段氏还年轻,休养上一阵必能再次怀有子嗣。倘若王爷当真有心求子,府中也不乏年纪尚轻的姬妾,或于民间征选一些才貌双全的未婚少女入府也不是不可,只要王爷肯广施雨露,一定有肚子争气的。”
齐奢无神无彩地一笑,端起了桌上的一只五彩小盖盅浅啜一口,“你倒真真说中了,我今儿来也正为了这件事,征选民女入府是绝不可为,恰恰相反,府中的这些个姬妾,赶明儿你把她们全召集起来,按等各自赏赐一些薄产银钱,一个也不留,放归民间任从嫁遣。”
就是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也不会使詹氏更骇异一分,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滞滞地咬着舌头,“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
齐奢放回了茶盅,手指将杯沿转动着,眼望薄瓷上锦鸡唱晓的图案,“上个月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偶遇了两个姬人,周敦告诉我说,其中的一个我宠过她整整一夏天,可慢说她的名字,连她的脸我也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回想起这十来年我一直在外别居,委实冷落了府里这些人。前一段容妃自尽、婉妃发疯,其实大半的责任都在我。还有顺妃,看见她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记起当年她出事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她对我已然是恨之入骨。现今府中剩下的这些姬妾,我想,多有与她一般深含怨意的,与其叫这班人日夜咒骂我,不如趁早放她们改醮,得享人伦之乐。”
“王爷,此事万不可为。若是民间男子把小妾或送或卖,倒属平常,可咱们这儿是王府,自古只有进人的,哪儿有出人的道理?不要提是王爷宠过的人,就是王爷连面儿也没照过的,进了这府门就得替王爷守这个节操,这原是女子本分,岂敢有怨骂之举?”
“想昔日魏武帝遗命,教六宫嫔御分香卖履,好使得她们免生杂念,替他守贞终身,结果又如何?晏驾之后,那些个妇人不过咒他两句呆子,全做了别人的姬妾。如今我又何苦在生前就讨这骂名?说句不中听的,我原就在女子守贞一节上看得并不重,就是我今儿死了,连你这一位正室我也愿你再找个人过活,何况是这一班女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