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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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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花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你先拿着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着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呀,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着,嗳,这就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花与段二姐并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则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着硬被塞入的一样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因年久,头尾已泛着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着照花的手,将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动,“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青田的口内涌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帘幕默默地走开。外面有无尽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样高的高处,堕落进无底的黑泥地。

7。

雨在天色将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阵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挂在窗前的柳枝随着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秾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台的镜前坐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诏。待诏就是梳头理发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花楼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诏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们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内做寿,在棋盘街扬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内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花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发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花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着照花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花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花,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花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着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花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并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花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么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于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呐,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花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不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有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着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着,手就把照花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花外披着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内里是细白绫直身,以工笔绘着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着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发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别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针绾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隐现于发间,环髻又束着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发,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象出,当她与照花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花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干净是更诱人的。

第28章 锁南枝(9)

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亮。”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却因这称赞而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行不带歇地叮咛照花道:“出局的规矩妈妈都跟你讲过了,一会子你就乖乖地跟着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么做的,心里记下来学着,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就问姐姐。万一一时找不到姐姐,叫老妈子去传话,自己不要到杂人里乱走,知道吧?还有啊——”

“妈,”青田把手绞进头发里拆下了两根发笄,随意盘起的一头漆发便滑落于后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说话,我还等着梳头。”

“哦,瞧我这记性,快叫李一梳进来给姑娘梳头。”二姐手拉着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对青田笑道:“那宝贝女儿你慢慢梳妆,不着急,我叫他们先备车。”

出门时迎头正撞上李一梳,后生手拎着梳头匣,先唤一声“段家妈妈”,再唤一声“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脸上有一双不笑也是笑着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脸就一红,埋首与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门帘,微曲着腰走来了妆台边,“有日子不见,青姐儿可消瘦了不少,看着倒像那鼓词里唱的‘病如西子胜三分’了。”

暮云素知青田不爱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呦,有日子不见,你倒学会吊书袋了。”

“呵呵,青姐儿可要先做个松骨按摩再梳头?”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别往姑娘肩上碰,赶紧梳头,没的叫照花姑娘干等着。”

李一梳笑应着将梳头匣打开,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话说这新来的照花小倌人可当真水嫩得紧呐!”然而他马上自觉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与她梳了双螺髻,正显出这一份清纯可人。青姐儿就不同了,身为花魁娘子自该以贵气取胜。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华贵又抢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儿,若头也梳得太复杂恐叫人看着燥气。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个清爽些的发髻,只多用几件贵重的头面,才显得贵而不繁、艳而不妖,不知青姐儿意下如何?”

“随你。”青田恹恹而答,就手取过撂在妆台边的一本琴谱,垂目翻看了起来。

屋内很快就弥散开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风,梳底生花。几个抹桌拭椅的丫鬟谁也不出声,各自做着手内的活儿。只有白猫在御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窗台,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嗖”一声,只看见一条白尾一晃,已闪身进里间。同一刻,外间却闪身进来个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儿扒拉手,“暮云姐姐,暮云姐姐——”

暮云刚捧出青田的嵌螺钿紫檀大首饰盒,正一一揭开其内的小锦格,头也懒得抬,“做什么?”

“小赵在下头找你。”

也不知暮云揭开的格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还是红玛瑙,反光映在她脸上,那样红。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这小蹄子可是赶丧出身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这样着急着慌来报?没看见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桂珍听得出却不敢回嘴,倒是青田闻曲知音,自琴谱中抬起了双目,“小赵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还得一会子呢,你只管去。”

带着一身的喜气,暮云去了。她去了很久,却带回了一脸的晦气来,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镜中与暮云的目光相交,猝然间她的心轰隆一震,就懂了。

背后李一梳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下一波一波地传上来,遥远而失真:“好了,青姐儿您瞧瞧。”

青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于两耳挂起了翡翠连金的璎珞耳坠,髻前环扣着一径水汪汪碧莹莹的翡翠珠冠,自冠上翻起的是弯若曲水、松若流风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儿。百年好合。

然而这张脸却分明是一张弃妇的脸,写满了离怨与枯萎。青田摸过妆台上的一只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缓缓地在掌心揉开。

“所有人都下去。暮云,半刻钟后,请他上楼。”

8。

这半刻钟,是青田一生中最为精心的半刻钟。

她抹粉、扫眉、抿胭脂;细细描,分分画。当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如审视一位死者的遗容。美,敌得过生前最美的时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终的告别。她徐徐地起立,转回身。

门前,出现了一拢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乔运则。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针,刺得青田什么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双手臂在拼命地妄图挣脱身体,扑向那身影,抱他、抚摸他,或发疯地将他撕成碎片;还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着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块肉来。但她的意志力却并未允许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在他面前动一动、发出一丝响。

通天彻地,独余两叶松绿色的蝉翼纱在窗上窸窣着,仿佛是麦田被风倒伏。大片的青涩的华年,一浪接一浪。久远而绵长的寂静之后——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么,我来给你一个交待。”乔运则的眉头有渐起的阴色,他将眼光转开了一寸,望进虚空中。

“那夜里我向你求亲,你说,三年神仙眷侣之后要我另娶,倘若豪门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张艳帜,做另一个鱼玄机。你可知道我听见这话,心里的滋味?而这滋味,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尝到了。你还不满十一岁,背着手躲在妈妈的身后,不许我师父给你量身。师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量尺,连你的衣边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庙里头千万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后当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来是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拿着臭铜烂铁就可以买到的时候,就是这滋味。每每听着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个叫做‘瘟生’,再把从他们那儿骗来的钱塞给我,就是这滋味。受你一粥一饭、一铺一盖,我嘴里的饭、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寝,就为了不看见脑子里你在其他男人身边时的下作模样!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对住圣贤书,悬、梁、刺、股。终于,我等到了‘状元夸官’这一天。这一天,金殿传胪,玉堂赐宴,内阁辅臣将我送出太和门,顺天府尹为我亲开天安门,东长安街上以圣旨开道,宫花簪帽彩棚摆酒,百官跪迎万民朝贺……美的像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这个美梦?”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阴冷,“是你的一个笑话。那天,你在摄政王面前讲了一个笑话,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个笑话。一个贱民之子、裁缝学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红袍白马,也无非只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手指间的一粒小芝麻,随时都可以捏得粉碎。他们能对我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让我五体投地把你献出去——别说他们不会!摄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于你我,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守真抱诚,而是因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过去,好好地对着那面镜子瞧一瞧,就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没有一个男人能从你的身上把目光移开,每次他们看见你,眼睛里都好像生出了手臂与舌头,把你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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