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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笑起来,展开了两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下可好,叫你这么一撺掇,弄得我心猿意马,折子是真看不下去了。听说前几天状元郎也露面了不是?”
“正是,掌班妈妈也跟段姑娘挑明了,既绝了赎嫁的念想,也就不好无故拒客,几日间已新添了不少客人,虽没有停眠整宿的,但一夜里牌、酒应酬也是络绎不绝。”
“呵,真难为她了。”
“说不管对着什么客人,一个不称心,转身就把人撂在外头,陪两杯酒厌烦了,登车就走。旁人都只当是侍奉过了王爷所以自恃身价,哪儿有几个真正晓得段姑娘的心事?”
齐奢重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见还好,见了面反而更难受。我也悬了这几日心,今儿去瞧瞧她吧。”
周敦立时应下:“是嘞,奴才这就派人去怀雅堂通报,叫他们清场。”
“慢,不用。叫何无为一人跟着我走一趟,剩下这些折子你替我带回王府里,我去去就回。”
“这不妥吧王爷,还是多带两个人。”
“我自己利利索索的,搞那么大阵仗没的累赘。”
“王——”
“别婆婆妈妈了,我快去快回。伺候我换衣裳。”
琉璃飞檐外,暗云四合处,第一缕星光升起了。
13。
待到繁星密布,夏日的长天已漆黑透顶。但黑只是夜晚自己的事,北京,是不夜城。城里头遍地是富豪子弟、杂妓名优,无一不揎臂作乐,以消暑夜。
自灯红酒绿间,一匹照夜白马缓步行来,马背上的齐奢面容安稳,含着一丝有无之间的笑。他在想她:她春分时节一样温暖的笑,玉如意一样起伏的身,千年琉璃的眼和深海珊瑚的嘴唇,还有她月亏似的逐日黯淡,蚕食一般的寸寸消减……每一则关于她的碎片都是一篾清香的新竹,用白蚕丝穿就,他就夜夜睡在这一张冰润的竹席上——火烫的,是他自个的身与心。
他再也无法多抑制一刻对青田热切的思念,他正在悄悄地出发,却没有人知晓,没有人事先替他清理她那混乱而肮脏的世界,他将在满院子的嫖客与百鬼夜行一样的喧嚣里又安详、又突然地降临在她面前——半点儿也不像权贵莅临秘地,而像命运莅临其宠儿。
心意是如此肃穆而缱绻,以至于不受任何世俗的打扰。
“好狗不挡道,把路给老子让开!”
这是直通怀雅堂后角门的便道,一条极其逼仄的窄巷,将将只容得下两马错身。此时齐奢与侍卫何无为一前一后地骑行在道中,正把路给堵得死死的。迎面而来的骑士人高马大,背着光的脸容一团模糊,但能看得出一身的锦衣绣服,还有一股股酒气散出,必也是某位醉卧花丛的豪绅,脾气火爆。
何无为见其鲁莽,正欲教训上两句,却看前方的主子竟不以为意地策马靠边,只好也马首是瞻地调成一线给那泼皮让路。眼瞅着人家大模大样地抖缰通过,正满腹牢骚地翻白眼,却蓦地里悚然改颜,“王爷!!”
只见暗中闪过了一道刀锋的银寒,那人在马上腰一扭,抖出了一把匕首反刺向齐奢的背心,出手之快直带出了“嗖”的一声厉风。
齐奢连人带马的被抵在石墙边,虽情知不妙,却是避无可避,只得将上身险险地向前一俯。可谁知那人竟紧接着就将长臂一绕、手腕一翻,立起了刀尖守在他喉前。齐奢的喉头差点儿就撞在刀上,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他反弓起背脊向后一拗,生生地弹开,右手就往腰间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数招的交错不过在弹指间,何无为心急如焚,只唯恐刺客的手刀淬毒,一丝擦伤则万事皆休。但无奈两面墙之间三匹马撕咬踢蹶个不停,他的一条腿又被马腹与街墙牢牢地夹住,一丝也动弹不得。一发狠,干脆兔起鹘落地拔出大刀,长手冲刺客胯下的马额就没刃插入。
腥热的马血井喷而出,马惨嘶着猛尥起后蹄。齐奢正与刺客近搏,这一震,二人手中的兵刃一起被强力所带而失手飞出。刺客的匕首先摔落在地,但其人却借力腾起在半空,一把就将齐奢的弯刀捞进了手内顺势下刺。马上的齐奢还没见人影落地,已觉出右边大腿的一阵冰凉,刀刃掠上了皮肤。可他非但不知闪避,反任凭血肉被刀尖洞穿,趁机一把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暴喝一声:“何无为!”
第34章 锁南枝(15)
侍卫早探长了上身,挥刀就斩向刺客的手肘。刺客的刀还插在齐奢的大腿里,握刀的手则被齐奢铁钳一般地攥住,毫无转圜余地,转眼间就被削掉了半条臂膀。血的飞溅中,齐奢提着刺客的断手把刀从伤口里拔出,再从那手中掏出刀柄,拧身就去架何无为的刀。慢了一步。下一刻刺客就被何无为斩断了身躯,自一边的肩颈至另一边肋下,肠肺乱抛,惨无人形。
何无为素来硬朗的一张脸已骇极无色,他看也不看还在地下蠕动不清的尸块,只惊魂不定地怔望着齐奢,“王爷还好?奴才一时情急,忘记保留活口,王爷恕罪。”他把刀收入鞘中,卷起濽上了一排血点子的半边衣裳,滚下了马鞍。
齐奢大口地喷着粗气,也跟着翻身落马。右腿着地时,明显疼得他牙一呲。但朝满地的血肉狼藉一瞥,厌恶地调开眼,“死就死了,算了。”他低头扯开几块袍襟,何无为早已经单腿跪低,“奴才来。”
何无为用力地扎紧齐奢大腿上的创口,齐奢则在上头擦抹着两手的血渍,一厢解开了腰带,“衣包。”
素来贵人们出门,听差都携的有衣包,以便不同的场合更换公服或便服,以及天气寒温不定时添减衣裳。何无为一听,仰首呆瞪,方寸之眸几乎盛不下庞然的惊讶,“王爷,都这样了,改日再来吧,赶紧先找名御医——”
“少罗嗦,拿来。”
“王爷,您不能——”
齐奢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在几盏昏昏的风灯下居高垂视着何无为。何无为咽了口唾沫,乖乖地爬起身取过了衣包,找出件簇新的乌梅色长衫为主子换上。
齐奢理好了衣冠,再一次检查一遍直擦到发白的双手,就丢下了马匹和一句“这里你找人处理”,踽踽独去。
何无为立在当场,目送着前方瘸上加伤的背影,简直是痛心疾首,无数遍诅咒着万恶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却只有含恨蹲下地,打亮火石,已凝成了小溪的血水中,刺客的脸亮堂了:
肤色黝黑,两眉间有一颗血红的痣。
14。
经过了一段路的光阴后,齐奢来到了她的大门外。
可原本人来人往的后院这时却索然无息,只三三两两地散立着一批身穿旋褶直裰、脚蹬白靴之人,一见到齐奢,齐刷刷下跪。为首的一个上前禀明道:“王爷万安。周公公吩咐,虽然王爷说了不准惊动地面,但此地实在杂人太多,为保无失,还是叫咱们镇抚司前来保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回想适才的九死一生,再看这里的铁桶江山,齐奢倒有些哭笑不得之感,“‘万一’就在后头巷子里,你派几个人过去吧,何无为在那儿。”他愈发地扫了兴,言毕即只身走开。右腿的伤处阵阵作刺,迈一步,痛一下。
青田自也得到了通知,善身恭候。她高梳顶发,佩一柄弯月玉插梳,对挑着一副珍珠步摇。身着连云花纹的轻罗衣,银丝挑纱裙,缠一条素绉束腰,愈发显出了一身的泪瘦。凝立在一挂青丝竹帘后,敛衽一礼。
齐奢就停留在帘前,离廊道与堂屋的大灯各有一段距离,在幽暗处端详着,“想见的人,业已见过?”
“业已见过。”步摇的垂珠在青田的两鬓盈盈晃动着,像煞了泪两串,“贱妾心愿了结,多谢王爷。”
齐奢点点头,“了结就好。”
她举眸相视,目光漠漠,“青田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还请王爷日后勿再登门。”
是有什么一下搅进了胸中,纷杂而凌乱,但齐奢的神色却仍是工工整整的,没有一丝改变,“理由?”
从前每一次青田见到他所露出的笑容——或浓或淡,或真或伪——已一丝不见,她的整张脸是月下的万丈寒潭,只闪动着清冷与幽寂,“吃,有庙右街的孔府酒肆,品茶有棋盘街的顺天会馆,听曲有万元胡同的广聚楼,清谈有安定门的国子监,至于其他的,帘子胡同里的季女小倌个个色艺怡人,随便何处都比青田这里可供王爷您闲时消遣。”
伴着这一席话,齐奢的心里升起了排山倒海的暴怒。他肯为了她俯身贴地,不惜做一道她和情郎相会的桥,她就用过河抽桥来报答他!瞬时间,许多极其刻毒的回敬之语都已冲到了口边,可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由不得他终究是心软。
第35章 锁南枝(16)
“段青田,不是我话说得伤你,你以为你是谁?或者你以为我是谁?是那些拿钱塞狗洞、以求一近芳泽的瘟生?我实话告诉你,我头一回踏进你们怀雅堂大门,不到一个时辰,槐花胡同的巡警铺就派人来问王府的管家,要不要把你送到我床上。如果我点头,你就不会还站在这儿、拿这种语气、对我说这番话。我每天一睁眼就要应付政务、军务、漕务、赈务、商务、矿务……人事繁杂、党派勾斗,被几十件事情烦,动上百的心思去筹谋举措,睡觉的时间从来超不过三个时辰。可但凡有一点儿余空,我都会到你这儿来坐坐。不说别的,就你门外那二十六级梯蹬,对我这个瘸子就比常人不易了。你觉得,我这叫拿你‘闲时消遣’?什么消遣需要我以亲王之尊来插科打诨、博人欢颜?我知道,你不想再见我,无非是因为在其他的客人跟前你都可以恣意颓废,对着我却得强打精神,我要的就是你这份强打精神!要不然,你往后——”
他忽地卡壳,有什么由眼目间闪过,再不朝她一顾,旋身即走。青田亦不复适才的麻木不仁之相,她向前赶上了半步,想了想,却终是未出声挽留。
而她猜不到,齐奢之所以行色匆匆并不为耍狠,只为他突然感到了大腿上伤口的迸裂。再不走,他怕鲜红的热血就会狂涌而出,被她看见。
好在青田什么都没看见,她只觉男人今夜的脚步分外滞重而凌乱,不免就在心中生出了一丝喟叹来:大好男儿,却被残疾所拖累。宛如他们各自美好的愿望,被现实。
屋外有的是夜,以容彼此的清宵,卧后细细长。
而这一宵对许多人而言亦漫长而煎熬。宫门一开锁,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便揉着通红的两眼朝见东太后,秘陈之际,说到义兄邱若谷被斩成了两段的惨烈死状,几度哽咽。
王氏啜着香薰冰饮立在廊下的鎏金鸟架前,对架上啁啾的画眉扔出一句:“废物。”
吴染一震,深埋下头颅,再不敢显露悲声。
“刺伤有什么用?一击不中,反而打草惊蛇。”王氏懒洋洋地把手一斜,“他的家里人呢,处理好了?”
吴染忙接过烧有着峥嵘龙纹的明黄茶盅,“主子放心,内眷子嗣鸡犬不留。”泪意未尽的眼底,他却仿似看见家中的庭院,一个名唤‘吴义’的少年正意气风发地耍剑舞棒,妻子绿丝儿则满面慈爱地陪守着,似一位真正的母亲。吴染懂得欺瞒主上、窝藏钦犯之子的重罪,但他也懂得,这孩子的父亲为了曾经两个小伙伴撮土为香的义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赔上了自己的——并将赔上全族的性命。作为回报,他也会拿自己的、全族的性命保护这孩子,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义士。风萧萧兮,易水寒。
刺案发生的十个时辰内,行动迅猛的镇抚司就在新任都指挥使孟仲先的带领下,由死者顺藤摸瓜锁定了宛平邱家。谁知上门后竟发现阖家老小皆中毒身亡,幕后指使者的线索就此断掉。孟无奈,依法令灭邱氏三族。而摄政王在花街遇刺说出去实在太过不雅,对外只公布说行刺的地点在王府门前。鉴于当夜的目击者除了何无为就是镇抚司的一队番役,因此真相被压得实实的,一点儿也没有走漏出去。大概整整一个月,京城内外对摄政王竟然就在府门外被刺客刺伤一事众说纷纭,各种真真假假的蜚短流长飘荡在大街小巷。而其间唯一确实的就是,该夜后,齐奢再不曾踏足怀雅堂。
就这样,他与她分别。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她只是流离失所的微尘,而他是主宰万物的虚空,永永远远地不可捉摸,却又似乎始终在那里,不舍不弃,只等待一场清旸升天,光入隙中。
注释:
佩戴于发髻顶部的簪饰称为“挑心”。
(西汉)戴圣《礼记》:“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参见(清)青心才人《金云翘传》第十回:破落户反面无情,老娼根烟花教训。
南方作“郭先生”,人造阳具。
句出(汉)刘向《新序·杂事五》。
同上。
以真草虫制成的头饰,中间夹作葫芦形,价格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