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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门柳巷间,齐奢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垂望着段二姐,“听明白了,大娘意思是说,不做在下这笔生意。”
第5章 占春魁(4)
段二姐“嘿嘿”一乐,又将帕子塞回了镯内,“三爷真是个在行的。说句大实话,青田养了乔公子这些年,槐花胡同里人人晓得,可在外头硬是没漏过一丝风,连乔公子的老师、同年都当他的钱是外地一户富亲戚资助的。便有谁听见了传言问到青田自己,她也只说乔公子就是她一位普通的客人,没什么特别交情。这倒为什么呢?就因为倌人倒贴从来都是堂子里的大忌,倌人拿钱养恩客,那简直就是自个砸自个的招牌,叫其他正经花钱的客人知道,谁还肯做这个倌人的生意?所以青田和咱们乔家状元这一出《玉堂春》,她几个多年的客人哪个也不知情,之所以一上来就告诉给三爷听——呵,眼瞅着这一对苦鸳鸯是熬出头了,只等乔公子放职拜官,闺女就赎身去做状元夫人。老身已应承过她,几位经年的老客人她还得再应酬一阵,新上门的客人她可断断不肯再接了。老身倒是想做三爷这笔生意,可儿大不由娘,一会子青田回来,做得成您别喜,做不成您莫怪。”
有道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段二姐虽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客,可遇到齐奢这般大手笔的客人如何割舍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礼兜进来,再把丑话说在前头。正着听是有心维护,反着听则意在炫耀养女的卓尔不群,以高身价。
对段二姐的面面俱圆,齐奢单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说个‘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绝无二话。”
“那可不成,您人都来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个闺女惜珠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花榜的榜眼,三爷只移去她屋里听上两首体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这一趟。”段二姐的两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划着,忽地一拧头喜叫了出来:“呦,回来啦!”
4。
青田出局甫归,身着簇新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采莲裙,带着几名侍婢呆立在门外。她看到屋内的齐奢,只觉“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却见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压了一压。青田立即领会,便仅仅屈膝为礼,唤他道:“王、王三爷。”
当日一宴,礼部尚书祝一庆早就下过封口令,事乃绝密,连巴不得四处宣扬青田出丑的惜珠也不敢与谁讲起,因而段二姐一无所知。此时看二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不觉一愣,“呦,原来认识啊,那老身就不多啰嗦了。”一头向齐奢堆笑告辞,另一头就板起脸喝弄着,“暮云你傻啦,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搀姑娘进屋?汪嫂,送两碗莲子雪花羹上来。那三爷您坐,一会儿若是饿了,只管叫青田喊几道菜,服侍您在这儿吃就是。”
屋子里乱过一阵,杂人散去。齐奢这才将打量金粉珠楼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书法立轴转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触,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迷心摄神的情愫,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调转视线——他根本就无法把视线从她那里移开。望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吓你一跳?”
青田原本极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门的摄政王竟浑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这样盯着她的眼神——她当然清楚自己的美丽,也清楚美丽所拥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咙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娇憨来,递上一碗甜羹,“比起前两次的魂飞魄散,不算什么。”
齐奢惊异于她的慧黠,不亚于惊异于她的美。他伸手接过了瓷碗转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别总死盯着她看。“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总不会是——来听笑话的?”
“所差不远,来讲笑话的。”
青田抿嘴一乐,两朵金丝点珠的桃花掩鬓光晕波动,明妍袭人,“三爷的笑话,青田代您来讲,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启齿道:“还是那儿子不学无术的河南员外,有一回家里宴客,员外在席间问一女子最爱读什么书,这女子只说了三个字,就把满堂逗得捧腹,她说:‘《烈女传》。’——原来这女子是个青、楼、娼、妇!”
自嘲既毕,瞧对方忍俊不禁之态,青田也笑着退半步拜下去,“贱妾负荆请罪,三爷大人大量,容听跪禀。素来在怀雅堂出入的皆为东党人,礼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于王家,当日又说三爷姓王,贱妾只道三爷定是首辅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东党党徒在席间谈谑玩笑便属常事,王家又素与三爷不睦,故尔贱妾也就不知避讳,想起什么就脱口而出,实乃思虑不周,绝非有意讥讽王爷。多有得罪之处,恳请王爷海涵。”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管弦丝竹,齐奢的音调却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内阁首辅王却钊,共育五子:幺女为当今东太后,二子早殇,长子王正浩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为工部尚书,四子王正勋为户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年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却钊动用关节、贡举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勋年纪太轻,其余两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阁。四位阁臣,三位是王家人,朝廷内阁竟变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乱政之举昭然若揭。我身为宗亲,维持纲纪责无旁贷,至于祝一庆等朝臣先前不过是含垢忍辱,时机既到,自然弃暗投明。”
青田诺诺而应:“贱妾虽不懂国事,可只瞧三爷的恩泽上庇乔公子这样的栋梁之才,下及青田这样的卑贱之躯,就知道大势所趋、天下归一。”
齐奢动容一乐,“你给我灌的这碗米汤浓虽浓,但有点儿馊,不中吃。你见我贸然造访,生怕我是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抢先说我有恩于你们二人,把我抬得这样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鸳鸯的下流事了。”
心事被一语道破,便有两片颜色从青田的额际直贯腮颊,红若流霞。她低低地嗫嚅:“三爷取笑。”
齐奢在上高高地俯视着她,轩昂的面目被梁上的几盏宫灯染得泛黄,似贴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华美的慈悲。他无缘无故地叹一声:“你既肯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们间的过往我也听说了一二,其实他这状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养,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气,不过,‘福兮,祸之所伏’,你可曾想过,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悬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当如何是好?”
彻耳的通红在青田的面上渐渐褪却,余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浓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胆,三爷此话差矣。乔公子天赋英才,不管有没有我,他都绝不会久居人下,我只不过是略尽绵力,免除了他一点儿生活上的困顿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这烟花之地,反而该感激乔公子厚赐我一番情由,令我自觉迎来送往、倚门卖笑之举,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故尔,说到‘恩’,是他有恩于我,而非我有恩于他。至于‘情’,男欢女爱原出自本心,若我对他十分,就要他还我十分,那与这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虽‘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亦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样待他是我自愿,他以后怎样待我——”她嘴边浮现出一丝惘然笑意,稍纵即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既然勘破无常世事,何苦一往情深?”
“三爷是明白人。好比人生在世终须一死,也没见谁因为总是要死的,就不拼命活着。”
齐奢似有所思,未曾得语,忽闻“喵”一声,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眼海蓝一眼碧绿,直直踅过来,竖起了尾巴来来回回在他小腿上擦蹭。青田忙嘘声去赶,猫儿转了个圈,竟“噌”地直接跳上了齐奢的膝面。青田又慌又惊,讪讪堆起笑,“这鬼东西自来不亲生面孔的,想是见了贵人了。它倒有眼力见儿,不像我,有眼不识泰山。”
齐奢笑了,翻开一手往上抬抬,“好了,事不过三,陪了三遭礼了,不必再提。起来吧。”他手掌长大,掌心布满了膙子与擦痕,一看就是弓与刀留下的印记。就用这只粗糙的手,他细致地、轻柔地擦过了腿上的白猫,“你的?”
首饰碰撞的淅沥声中,青田提裙起身,发窘地点点头。
第6章 占春魁(5)
齐奢笑意不减,专心致意地抚着猫,“我以前也有只猫,跟了我七年。最后它老病的时候水都喝不下一口,结果那晚上它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蹦到我床上,头抵头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回回想起来都叫人难受。以后,我也就再没养过猫了。”
青田听后,清音阑珊道:“一人可贺,一人可叹。”
“此话怎讲?”
“三爷身为天潢贵胄,成日价所谈的皆是国计民生,偶尔一段闲情杂事,青田有幸聆听,谓之可贺。然而政治之争风波险恶,须得步步为营,三爷的身边虽从者千万,人心叵测间,也只好将念念不忘寄托于一只畜生,谓之可叹。”
静静地,齐奢望向她。如果说一直以来女人带给他的诱惑都像是一间密闭而暧昧的房,让他只想进去好好地睡一觉;面前的女子则是一扇窗,总有一天那窗儿一推开——他确定——窗外的风景就是他内心。
青田嫣然一笑,“我伺候三爷一套曲子吧,三爷想听什么?”
齐奢也微笑一笑作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来段《思凡》吧。”
青田回身取了琵琶,入座,转轴拨弦三两声,开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莺音巧啭,云凝冰噎。不知是楚馆佳人去到了古佛前,或是缁衣尼跌落进月地花天。
一曲终,齐奢由衷赞叹:“‘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花魁之名,名不虚传。”顿了顿,却又自己把头一摆,“不妥,这首《琵琶行》引得不妥,‘老大嫁作商人妇’——后事悲苦。”略为沉吟后,他清越一笑,“不瞒你说,我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诗词上头一概不怎么通,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只记得金人刘迎有一首《乌夜啼》,牌名虽不甚好,里头有两句倒很贴。但愿‘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任你‘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锦墩上的青田琵琶半抱,一时竟怔住了。第一次,有这样出身高贵的一个人,真挚地祝福她这样一个卑贱者。她垂望着款放于膝头的右手,手指上的碎宝戒指晶光耀动。“多谢三爷金口吉言。”
檐外有柳枝轻扫着窗楣,齐奢望了望那影儿,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只把猫儿摩挲着,“有名字吗?”
青田含笑颔首,“在御。”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那一刻谁也不知晓,当《诗经》里的古老可以如暗号般在无意间对上,对得不能再对的什么,就会发生。
5。
齐奢走后,段二姐马上就对这神秘豪客的身份大加盘问:“嗳,这王三爷到底是哪位?才我问了半天他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首辅王却钊大人家的内侄。我看他官威不小,腰里头又挂着把短刀,腿还稍稍有些跛,该是个有战功的武将。可想来想去,王家中有头有脸的又都对不上,或是才从外省进京的督抚?但年纪又太轻。死丫头,你们到底是在谁的局上认识的,你别糊弄我。……”青田自不敢妄言,只扔下一句:“还有个酒局,待我先去应酬一下,改日再与妈妈说。”就搪塞了过去。
一场酒又到了近四更,次日一觉醒来日头已老高。青田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有动静,遂伸了个懒腰坐起,“暮云?进来吧。”
就见她贴身的侍婢暮云掀开门帘张了一眼,嘻嘻笑了,“我就不进来了,有人进来。”
暮云往边上一让,斜照而来的日光就一闪,恰好给她背后的修长身影烫上了一道金边: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正是状元才郎,乔运则。
青田笑了,那与她昨夜面对齐奢时的笑容全然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用力的妩媚,只有清澈见底、澄澄明明的欢和喜。她两手撑着床板,微微地仰起脸,散乱的长发直拖在枕上,“坏了,我还没梳妆呢,就这么黄着脸,乔大状元可别嫌。”
乔运则笑着来床边坐下,替青田拢起她半垂的寝衣,把额头同她碰一碰,“我最喜欢瞧你不施脂粉的样子。”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才素着一张脸,”她粲然地露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