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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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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我赢九局,她赢六局,一共是十五局,赢头总共七百五十两,三成是二百二十五两,扣掉头一局单赌我赢的一百两,就是一百二十五两,没错吧?”

老白连连叹服:“王爷好利口,竟比我们这些人算得还快些!一丝不错。”

“赶明儿你去我府上找管家孙秀达支五百两银子。”

“这——,王爷赏得太多了,小的不敢领受。”

“行了,我也知道,忠王在你这儿不知糟蹋了多少虫,他又没几个月俸银子,全成了死账。你们就光靠这点儿彩银来开销门户,只能等着喝西北风。”

老白跪地鸣谢:“那小的就代上下多谢王爷的恩赏了!”

屋外已是透黑的天,万里白地残留着未尽的融雪。

车轱辘压在雪水上,带起一缕缕湿细的响声。马车从庙前街直驶到怀雅堂的后角门,停稳。车厢顶垂挂着一盏百福字风灯,吱扭扭地摆晃不定。

“今天开心吗?”他最后这样问。

青田望向齐奢,光线如迷蒙小雨,微微动荡地洒在他脸庞上,使那峻毅的五官如此温柔而温暖,暖得简直像从自己口鼻里哈出的气,肺腑相依、亲密无间——却只更显出周围的冷来。一颗早已冻僵的心是不会因被谁焐在掌中、含在嘴边呵一呵,就把那些冻疮收口愈合的。

她只委婉、清淡地笑了笑,“开心。”

他则绽开了整张洁净淳厚的笑脸,“回去睡个好觉。”

她点头,车帘被揭开,暮云在下头递手相接。青田挪身下车,站定了,回首目别。他坐在车里,深深地,仿如坐在谁心间。“回见。”

青田踩在十一月的残雪中,背光的脸盘徘徊弄影,明暗不定。

“回见。”

3。

回见之期,是在六天后。

依旧是有两辆车来接,正值日哺时分,天上落着点小雪。齐奢却不在车上,青田就携暮云坐上同一辆车,后头压一辆空车,一径被送到了东直门大街东北头万元胡同深处的一间小院。香车入了穿堂,又用软轿抬进了内堂。过了一条长甬道,忽见一座大花园子,雪花飘飘中,栏杆屈曲,松竹蒙白,其中掩映着一座又高又大的露天戏台,风雅不俗。

周敦亲自守于甬道口,将青田和暮云迎入,来在一间奥室内,“姑娘先坐,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里里外外各守着齐奢的几名近身太监,一个替青田宽去了雪斗篷,一个送上茶来。青田看这里人家不像人家、别墅不似别墅,正和暮云谈论,里间就走出个人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八月里她偶遇乔运则那次的中秋宴上席宾里的一位,姓孟的,后来也往怀雅堂走动过几次,做的是蝶仙;蝶仙告诉过她,这就是镇抚司新上任的都指挥使孟仲先。不期然在这里碰到,青田深感纳罕间,忙起身一福,“孟大人,妾身这厢有礼。”

孟仲先也兜头深深一揖,“不敢当不敢当,有日子不见,姑娘一切安好?”

青田不料他如此礼遇,敷衍了几句,便被周敦延入内房。

房中一张独挺小桌,齐奢在桌边一手捏弄着眉头,像是为什么烦恼,向这里一望望见她,就展颜而笑,“来啦?坐。”

他瞧青田身穿一件织锦云缎夹衣,内衬绣花短袄,配着条湖蓝绣花裙,发间只插一支水蓝宝石的押发、一个珠骑心簪,软腰细步地走近来,如一玦碧空的碎片失落于灯底烛边——她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人。

他光是看着她发笑,青田也对他澄澄一笑,整裙落座,“我可空着肚子来的,这个点儿,三爷必是要赏饭的吧?”

“除了吃,你真是没点儿别的。”齐奢笑着手一举,袖上遍洒的团蝠就纷纷若飞,“传饭。”

那头暮云已含笑递过只小手炉,青田将其煨于掌心,向四面打量一番,“这里又是什么稀奇去处?”

齐奢亲手斟满她面前的空杯,茶水杏绿,泛出龙井的新香。“你先别问,吃了再说。”

小半刻后,菜已摆上,盛于薄如纸、釉如玉的定瓷中,只四菜一汤。四菜颜色分明,一白一青一黑一红,正中则一盆黄莹莹的鲜汤,浓香漫溢。

齐奢做个手势,青田见他有意卖关子,遂不多问,先举箸将四道菜挨个尝一口,表情已是五味杂陈。端起了茶盅轻抿着,低言索解道:“这白的看着像豆腐,可豆腐没有这样荤香的,若说浸了卤汁,却不会这样清滑爽口。这青的,说是肉瓜子,却带着股嚼劲儿,又不像筋膀,比筋膀入味得多。黑的这盘一定是肝,但肯定不是鸡肝鸭肝。红的这个是肉糜子?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奢笑目炯炯,“你只说,好吃不好吃?”

“好吃,奇鲜奇香。”说着又拈起小匙,捞一匙那白色珍馐细细回味。入口即化,清鲜留喉。

“这道‘煮豆腐’,”齐奢略一指点,神态耐人寻味,“是锦鸡的脑髓,这小小一盘要用掉三十只锦鸡。这腌肉瓜子是穿山甲的脯子肉,一头穿山甲只取紧挨心脏的一小块胸脯子,这一盘是五十头穿山甲。这一道黑的的确是炒肝,白花蛇的蛇肝,取肝尖上最嫩的一块,五十条。最后这一道红烧肉糜,用料虽少,却最为珍贵,取怀头胎的母豹一只,临产前活活地剖开腹部取出胎膜,风干制成。”

青田呆呆地抚着膝面上的开光手炉,早已愕而忘食,“这就是古书里所载的龙肝、凤髓、豹胎、麟脯?”

第62章 忆王孙(4)

齐奢头一点,手一招,周敦已上前一步,将中间瓷盆内的清汤盛出两碗来。青田先试着闻一闻,倒是齐奢托起碗品了一口道:“这一盆汤叫做乾坤汤,取树鸡、山雀、鹿茸、驼筋、蛤士馍、熊掌、犀鼻、狮乳、河豚皮、果子狸,加上水八珍,点汤的则是雪山金莲。金莲产于昆仑山的冰峰,壁立千仞、风雪弥漫,采摘者常常九死一生,十两黄金才换得到一两金莲。这道汤里一共用去五两金莲,以莲花的清寒雪香去除山珍海味之腥。汤成后滗去表面一层,只留中间最清亮的部分,汤底与食材一概委弃。这一宴,就叫做‘五行宴’,耗银一万两。”

青田双手捧心,心有余悸,“听过之后,我已吓得不敢吃了。”

齐奢笑着搛一筷蛇肝与她,“我倒劝你多吃一些,这辈子也就这一遭。”

青田抽了手帕印一印唇角,帕上绣着飞舞的春花,“虽则一万两银子一宴,可堂堂一等亲王,一年还没个百八十万的?一辈子就请这一遭,未免小气些。”

“跟你透个实情,这一宴,爷也不过是第二次。”齐奢竖起了两根手指,满面春风中又带有着一丝厉厉春寒,冷热不明,“第一次是四年前,我率兵击败鞑靼还朝后,我的舅父、首辅王却钊请我在这里吃的。这个地方是他的私家戏园,老爷子偏爱唱戏相公,京城里的名角三天五日就在这里做堂会,堂会上的高官贵客无人不爱这五行宴。我也算打小锦衣玉食,即便后来在鞑靼做人质也一样是皇子的优待,什么样的精食美馔没过过口?可直到见识这一宴我才算明白,什么叫‘酒池肉林’、‘民脂民膏’。”

青田面显惊异,“那天我耳朵里也刮着一句,说三爷最近与东党王家很是融洽,可没想到竟融洽到这个地步。”

“我同舅舅说想借他的地盘请个客人,舅舅欣然应诺。”

“三爷请的客人莫非是我?”

“难道是你请的三爷?”

青田笑了笑,又凝眉沉思,过一刻,双手一合,尖尖地抵在下颌处,“三爷监国不过数年,已经此消彼长,外戚王家必不愿坐以待毙。七月初二,三爷遇刺,虽然主使者始终未能查出,可一定与东党脱不了关系。三爷见王家出此极策,自知逼人太甚、锋芒过露,于是改行韬晦之术。与王家攀亲道故不说,还要借他们的地方吃饭,摆明了不疑不惧,又打着我的幌子来麻痹世人,让大家都以为你安于现状、沉湎女色。一面示好一面示弱,信而安之,阴以图之,此乃三十六计中的‘笑里藏刀’之计。”

齐奢哈哈大笑,笑里只藏着满满的欢畅,“真是个‘女中诸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还一半,是爷确确实实想请你吃顿大的,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来富户家打个抽丰。拿你们的行话说,这叫‘找个冤桶垫底’。”

青田笑得直拿两手来揉腮,“三爷若挂牌做生意,一定财源滚滚、名满京华。”

齐奢拱了拱手,“惭愧惭愧。姑娘若柄权执政,也一定处尊居显、朝野侧目。”

桌旁侍席的周敦和暮云正自笑不可抑,帘外响起轻朗的一声:“周公公!”周敦擦了擦眼角,转身捧入了一只火锅,锅里烫着只杏林春燕的雕花银壶。

“王爷,酒来了。”

这酒汁倾入杯中,色泽泛金,煞是好看。青田仍是先置于鼻前嗅一嗅,齐奢悦然一笑:“这是用桂花、莲花、水仙、玫瑰等香花做出的‘百花酿’,甜酒,不伤脾胃的,你试试。”

青田浅呷一口,香醇的酒气直透心脾。一时贪杯,连饮了两盅,虽海量,亦不免有些发热发燥,连手炉也丢开,红上眉梢,“如此好菜好酒,干吃无趣,须得行个令。”

齐奢横掌于额前,“我就怕这一句。”却又瞄一瞄酒面绰约的青田,“啪”地放手于桌面一击,“罢了,难得你高兴,你说吧,爷听你的,你说行什么令就行什么令。”

青田大喜,“射覆。”

齐奢一口回绝,“射覆不行。”

青田半是气半是笑,“联句?”

“联句不行。掷骰如何?”

“不要。”

“猜枚?”

“一点儿雅趣儿没有。嗳,有了,飞觞!不能再简单了,就是飞觞!”她向前点着手,是一只猫儿的爪,霸道的、尖利的指甲,与柔嫩无声的掌垫。

齐奢的胸口莫名一热,仿佛有只猫绒软地盘在他心头,即便它走掉,仍会留下纤细的毛,左一根右一根,痒痒的,拍也拍不掉、摘也摘不完。

他想动手揽她,将她包容在臂怀间,却只是拿嘴角包容地笑了笑,“飞觞。”

天已深黑了,细雪静谧地落,烫酒的铜锅在灯底下晕着层泛黄的光圈,有水泡在水面不停破开的微响。

青田举起了银筷向食碟一敲,笑容烂漫,“打这一刻起,我就是令官。我也晓得三爷不爱俗士酸令,并不用那些诘屈聱牙的,依我的意思,只拿一个极容易的字面来飞,不过一概成语俗语曲辞歌赋都不许,只许飞唐宋七言,从第一字到第七字依次飞来,不可颠倒,头句与尾句要飞本地风光。飞前先吃门面一杯,说不出罚三杯,说错一字罚一杯,乱令者罚五杯。”

齐奢呻吟一声,咬牙半晌,“行吧,来吧。你先飞我先飞?”

“搳拳来定。”

当下搳了几拳,青田取胜,齐奢支着手在那里惑望,“赢的先飞输的先飞?”二人不免好笑了一场,又定下胜者先飞,再搳过两拳,却是齐奢胜。于是对饮了门面酒一杯后,青田便濯然一笑,扬起了双眸,“周公公,烦你说一个字来。”

齐奢向来是军人做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无吟诗作赋的雅兴,故此周敦在这上头也就见识有限,有些大眼瞪小眼的,“这,姑娘,奴才说个什么字啊?”

“不拘什么字,随意说一个就好。”

周敦抓了抓头皮,怯怯地试着说:“酒?”

青田即时笑了,“说得好,可给我们行令的留了多少余地,就是这个‘酒’字。三爷,您先请吧,别忘了,头一句要有本地风光。”

齐奢正举杯思索,就听周敦在背后嘁嘁喳喳地憋起了嗓子问暮云:“嗳,这‘本地风光’是个啥?”恨得他直把酒杯一顿,歪过头来,“嘶,胸无点墨,不学无术!”

周敦知道是故意拿他打趣,只嘿嘿地憨笑,对面的暮云边笑边解释:“难怪周公公不晓得,这都是近来兴起的那些个刁钻古怪的把戏。‘本地风光’就是要说出的这一句无论出处在哪里,总要和眼下的人物、情景贴切。譬如说,这严冬飘雪的,就要说‘窗含西岭千秋雪’,不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齐奢“啧”了一声,一手点暮云,面冲周敦喝斥:“你听听你听听,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真不给爷长脸你。”

青田也笑嘻嘻的,拿眼瞟住了暮云,“呦,姐姐又是杜子美又是贺季真,这般好学问,羞得我可再不敢张口了。”

暮云将两弯漆黑的弯眉一揪,顿显出几分泼辣来,“周公公不明白,我才好心讲给他听,三爷和姑娘却合着伙取笑人!”红着脸脚一转,就要躲出去,让青田笑着一把扯定,“好大气性的丫头,说一句就翻脸,快站住。若不然,我倒是不怕给你叩头请罪,难道竟要三爷也向你作揖赔礼不成?”

暮云啐一口,捧着脸笑。四人其乐融融地笑一回,青田娇盼欲流地乜住了齐奢,“三爷,挨延了这些时候,您这头一句到底飞得出来飞不出来?”

齐奢微微笑着一哼,举起了手内的素白小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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