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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是继对往事的回忆外,第二项令她坐立难安的事物。
13。
用不了多久,就听着有汉语声、蒙语声混杂在一起轰轰的叫好。齐奢和苏赫巴鲁一同起身走向了场中,齐奢略带酒意地笑着,几下解去了外衣盘起在腰间,赤裸裸地露出了半截身子来。
火炬在他背后灼灼地烧着,青田隔岸观火,只觉得这火一路烧进了自个的心里来。隔着衣衫,她无数次见过齐奢的身体,除去衣衫,她则见过更多的男人的身体,可从未有一次,她见过这样的:肌肉虬结,强壮如狮,黧黑的胸口上生有着毛发、盘踞着累累伤疤。她追想起乔运则,精瘦而优美,皮质光滑,握在手间是一管温柔的白玉笔;而眼前,则是一柄刀。青田忽然间想知道,假如将手指自齐奢线条凛冽的背脊拂过,会不会被割伤。
另一边的苏赫巴鲁也褪去了上衣,身体是一般的紧实健壮。他拿右手摁住胸口,弯腰行礼,接着就伸出两臂扑过去。直到他与齐奢难分难解地扭做一处,青田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摔跤角力,而她则一直在瞪着一双馋眼,目不转睛地看。
手心的伤痕又古怪地作痒,青田一面抓挠着纱布,一面把透红的脸颊别向一旁。身畔的暮云正全神观战,冷不防失口惊叫,紧张得将她一把拉住,又拼命地喊好。青田任由其兴奋得叽叽咯咯,自己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狠压上一大口,再不朝场内一顾。
她不知比赛是几时结束的,也不知胜负,只恍然间听到雷鸣的掌声,而后就嗅到了一股子气味,不是香味,但却出奇地好闻。她往后一回脸,就瞧见:齐奢正经过她身边,背上浮坠着一层汗,一颗颗如沉重的金珠,他自己拿手擦抹着,粗鲁不羁地一甩。青田猛一下明白,那是他的汗、他的体味,就是这气味充斥了她昨夜的梦。梦中的旖旎还历历如绘,是一座魔域,诱人沉沦。
她默默地执念起佛号,自觉心神稍定时,火堆边,十来名鞑靼的摔角手们业已鞠躬退出,一群年轻的姑娘登场。她们且歌且舞,随激越的节奏把四肢八方飞扬着,并一个接一个地抛出烁亮的眼神,伴着身上的五色锦袍、鹅黄绸带、帽上的翡翠与珊瑚……一切都在闪耀着青春而动人的光辉。
音乐停下时,舞者中最耀眼的直直走来正中,面对着齐奢扶胸一礼,将桌上他的金酒碗双手斟满,捧起,启朱唇、露皓齿。一副嗓子摇曳关情,余韵悠远。一首祝酒歌唱毕,全场雷动,共桌的苏赫巴鲁乐不可支,拢着手吹起了口哨。齐奢已醺然,拊掌大笑,自那女孩的手中接过酒,翻碗相见。新一轮的欢声未熄灭,他已将喝空的酒碗重新注满,立起身,指尖往酒里一蘸,将酒珠向天、地各一弹,又抹在自己的额头前,直目敬酒的少女,开了口。
这辈子青田也未曾听到过比之更悦耳的男声——低廻处深幽似水,高阔处明丽如火焰,虚,是风、是沙;实,是铁、是金,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齐奢所唱的,但听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试一匹上好的绸,精湛的花色与奢侈的触感一寸寸爬过她皮肤。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想将这样的料子据为己有,拿来裁一袭可身的好衣,可着身体的每一根曲线。
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那鞑靼少女腮颊火红,两手高举在眉前接过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将红得夺目的嘴唇压在碗沿上齐奢口呷过的、那依旧余留着湿迹之处,一饮而尽。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启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双目。而后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着这爱慕的眼光,不转不移。
第74章 忆王孙(16)
场上的鼓噪声一浪高过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骤然被触犯。她干笑一声,将手内的半只干果往古铜高脚盘中一甩,抬身就走,却根本无人注意她,甚至连暮云都没跟上来。她回到帐内,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又百无聊赖地在地毯上蜷坐。脚边的一件狐肷子内,在御超然地酣眠着,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轻揪着颈皮子,又捏又揉。猫拨楞拨楞耳朵,就双爪抱头,更深地把自己埋起来。青田笑着给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见齐奢掀开了帐帘钻进来。
他偎在她身旁半卧下,仰起脸相睇,“外头那么热闹,干嘛一个人待着?”
“吃酒吃沉了。”掉头望向别处,形容冷漠。
齐奢笑,再次以绣工使用金丝银线的狡黠,使用他款然华丽的嗓音,“吃的是酒,还是醋啊?”他见她更拉长了脸,就笑得更开心,把头向她肩臂上一靠,“我这一年为你吃的醋,且不说绵、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质量上乘,就光论斤两也赶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贡数。你这才半勺有余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话吗?”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边,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视着自己的手安躺于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掌里,完全是一具柔若无骨的娇小胴体被一具壮实的男子身躯交叠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还有蚂蚁,一串冷酥酥的蚂蚁、又一串热酥酥的蚂蚁乌泱泱地爬过她手背,爬进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仅认识一个手掌里有蚂蚁的男人,她想起了这男人。所以几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从齐奢手间夺回了自个的手,其突兀把膝头的在御惊得一抽,爪子差点儿带断了她腕上拴着的一串翠十八子儿的坠角。
齐奢显而易见地一愣,腮角一鼓,凉凉笑出了半口气,也就抽开了浮有盘肠纹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帐外就“轰隆”一下。青田可以选择不去看,却无法不去听这喧嚣到极点,且刻刻愈发喧嚣的动静。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个锦缎靠背滚去到上头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决地立起身,手忙脚乱地掣湖笔、调徽墨、开宣纸、启端砚,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写于眼前:世人求爱,刀口舐蜜……我之夫妇,譬如飞鸟……爱欲之人,犹如执炬……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空架着手,盯着自己墨色未干圆润苍秀的字迹,带着种几近走投无路的急迫反复地低声吟咏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就从这脂光粉艳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现身,祭出鞭条,开始以加倍的穷凶极恶抽打一颗越来越不听话的心。
14。
仿佛是闹到了快四更天,外头的宴会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预备着等暮云回来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却看人家被两个小太监架在手内摸入帐,喝得赤头赤面,口齿都不大清楚起来,气得她赶紧接过来扶上床,嘴里叨叨着,却又是擦脸喂茶又是除衣盖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场,自己才用剩水随便洗上一把。
因为两顶帐子紧挨着,所以齐奢那边一有动静,青田这头也就听见了。虽不大真切,也辨出个女孩子的莺声你来我往地跟他说着蒙语。指尖都碰到了帐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窥的念头,对着灯发了一会子怔,借着叹息,也就吹灭了。
于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会儿还是好久后,忽听见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从床上弹起,侧耳谛听,可听来听去,却只听得到暮云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重新躺下时,又一次听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声:“青田,你出来。”——是他。
她迟疑一下,就散着发、披着衣去了。澹澹的风撩动起春草,营火星星点点,更显得安静。齐奢的瞳仁里带有酒意,就那么黑沉沉地打量着她,不说话。
青田毫无缘故地慌了,几不可闻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鞑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说出口才觉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问:“什么鞑靼美人?”
“才和三爷对歌那位。”
“嘶,谁啊?长什么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
“有这么个人?怎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青田半笑着眼珠子一翻,“哪里就醉成这样了?”
齐奢更是笑,笑意惫赖,“自从遇上你,其他女人爷一概瞧不见、记不住,这你总不能怪爷吧?”
青田啐了声,笑腻腻地咬着下唇垂低了眼。
空气里存有清冽的酒香,斜月照徘徊。良久,谁也不出一声。齐奢收敛了盎然的笑意,专心地,试图寻找一两个恰当的词来表达体验到的情意,却如在一堆的谷穗间寻找碎金,两者看起来很接近,但风马牛不相及。到头来,唯有疲累地、穷拙地喃喃:“青田……”片刻后,又更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青田……”
说不清缘故,青田心一酸,竟要掉下泪来。她终归是抬了眼直迎他,梦中的情思便又一遍重现。他们间,只隔有着区区一个梦的距离,不是他在梦,也不是她在梦,是不知哪一个局外人梦出来的,让他和她头顶着女娲氏补不完的离恨天、脚踩着费长房缩不尽的相思地,神谋化力,天造地设。于是,顺着梦的方向,他们目光和气息、嘴唇和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地接近。
“王爷——!”
凡是在入梦前一刻被唤醒的人脾气都不会怎么好,齐奢从青田的双唇前别过脸,已是七孔生烟。然而,当他见到巡哨飞骑未完成的话语被轰然一下亮起在几里外的烽火完成时,表情就一片死寂。他直接把青田丢在当地,转身往苏赫巴鲁的大帐中赶去。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十地已是人喧马嘶,一程接一程的狼烟窜起。青田心知定有何事不妙,刚推醒了暮云,就有齐奢的一位近身亲兵揭帐直入,“段姑娘,摄政王有令,情况有变,着姑娘立刻离开。车已经准备好了,末将会率人护送姑娘一路到京。”
第75章 忆王孙(17)
倏忽之间,青田跟暮云就被一块塞进了马车里,才坐定,便瞥见个焦急的影,全借着步态方能辨出,人却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胁底悬刀。青田望着齐奢这幅陌生的装扮,口干齿涩,“三爷——”忽地大梦初醒一样,哆嗦出两个字,“在御!”
话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转身奔了开去。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齐奢奔跑,往日闲逸的风度一扫而空,一脚深一脚浅,再加上极其沉重的战袍,衬得姿态极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心一揪,泪水就决了堤。甚至当他取回被遗忘在帐内的在御搪进她怀里,她依旧光知道抽泣。
昏乱的泪光和火光间,她完全地看不清他,头盔的颊当又遮住他半张脸,单见一双深深深深的眼,听得简短的一声“路上当心”,即眼瞅那身影飞转而去,消失在浓稠的白雾里。
车帷落下,车身冲出,天地剧烈地颠簸起来,周围充斥着蹄铁声、兵士的喊声。青田一手拢着烂醉如泥的暮云,一手拢着熟睡的在御,泪水发疯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丝丝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划伤眼帘。她记得,全记得,当自己数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处,渴望借一死来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际,那最终让她打消这念头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阳光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带着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顶,指给你看,那些才路过的巨大坟头,换个高度后会显得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过天晴的什刹海中心,船头上默无一言地陪着你,瞧风停后的水面再次变得澄明清净,你垂视着自己的倒影,就像开在面银镜子里的白蔷薇。当他两眼满布着血丝、嗓子发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搜罗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讲给你听;当他不辞辛苦地奔波来回,仅只为用眼神圣洁地抚摸一个妓女时,你压根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除了绽开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从指甲到趾甲,他什么也不想多要。
这个重权在握的男人,头一点就能令你赤条条躺倒,但他只是在归途微凉的夜风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遗余力地,帮助你重新站起来。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内心狰狞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着脚、不怕姿态难堪地爬起,只凭借着一颗勇敢而谦卑的心,帮你、替你,与你的痛苦角力。
青田终于发觉,在她和苦厄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斗争中,忧伤和恐怖之所以分分退去,并非由于她大彻大悟、离于爱者,正相反,由于有一份一路护持着她的爱,明浩如灯、汪然似海。
青田从未像此刻一样地憎恨乔运则,他杀了她,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具精明、吝啬、虚情假意、工于算计的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