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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的另一端,第三支火筒尖啸着升空。光束根部所照亮的却不是瓦剌人惧怕的埋伏,而只是带领着十来个零散兵将的鞑靼副帅莫日根。他观察到什么,遂奔上土坡,勾起了拇指跟食指把尖利的鹰哨吹得彻天响。不多时,一撮子骑兵闻声而至,马还未停稳,打头之人已跃下,“瓦剌人害怕中计,不敢再追。谙达那边如何?”
莫日根向苏赫巴鲁合胸施礼,“启禀二王子,摄政王的人还没到,再等等看。”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人马都将息得缓过了劲,才见已把马抽到口吐白沫的何无为。苏赫巴鲁命人为他换过了马匹,便重整旗鼓,由其带路向瓦剌人的驻营赶去。
无眠的天地间浮起了一层白色的微光。
话说志得意满的瓦剌军队从鞑靼那里掠尽了粮秣美女,满载而归。一夜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上百里,又困又乏,正欲好好地回营休息,谁知到得扎营的山丘下,眼尖的兵将却尽数变色,“怎地旗子换了?!”
松明全部地大明大放,仿似就为了把这一幕照得更真切:烈烈飘摇在晨风里的正是敌方大旗。瓦剌人立马一片哗然。
杂乱中突听得身后号角大作,前方的山丘就呼应一般嗡隆隆响起了一通战鼓,一批人马已直冲而下。在光照尚未明朗的乳色天幕里,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烟尘被掀起,不知来众是成百或上千。未赶得上应付这头的激变,那边又已是一阵大乱,明明被赶到了夜尽头的苏赫巴鲁又率人自晨曦中冒了出来,潇洒地抽出流云箭。顷刻之间,鞑靼一方箭如雨发。
大惊之下,瓦剌人只道又中伏兵,没两下侧翼即被冲散,丢下了辎重奔命而去。而那些不幸陷入箭雨中的兵将们,则一一地倒在了大地上。
这一日的朝阳,被血渲染得格外耀目。
丘顶的帐前,齐奢和苏赫巴鲁一身的烽烟斑驳,面盔已揭去,一对风调迥然而同样英武的男儿眉目均是满溢着兴奋,醉意犹新。齐奢的部下仍忙着自马尾上解下一把把的粗枝烂叶,多亏了它们所扫出的雾阵,才能令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瞧起来恍如军马万数、声势壮大。
“兵者,诡道也,”齐奢说得慢,似在思考如何译得漂亮些,“他们既然能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咱们也能树上开花、反客为主,就算打个平手。”
苏赫巴鲁把一手摁到对方的肩头,半挂下脑袋,“我可当真羞愧难当,为着有事相求,竟险些害谙达命丧大漠。”
第79章 定风波(4)
齐奢用同一种姿势,笑着把另一手搭去到苏赫巴鲁另一边的肩头,“大漠上能做个男人,在哪儿就都能做个男人,这本事是谙达教我的。而在大汗的眼皮子底下逃离大漠,施展这身本事的机会,也是谙达给我的。至于当年兀尔扎河一战,我如何取胜,天地知,你我知。如果不是谙达不惜身负叛国重罪而私底下向我递送军情,我要么就是遭大王子的部队歼灭,要么就是战败被依着军令状处决,何来他日大胜还朝、封王称摄之风光?可若谙达以为,齐奢应许你所托之事权为报恩,那就大错特错,谙达待我的一片恩深义重,我终此一生也无以为报。这么说吧,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谙达半夜里来叫我,说那白狼又来了,你要去宰了它,大王子布日固德不肯跟你去,问我敢不敢一道?我穿上鞋,提了刀就跟你走。现在同那时候一点儿分别也没有,谙达要做什么,齐奢一字不问、奉陪到底。”
一大阵暖风呼啸而过,两个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后脑,把额头抵在一处。这动作曾无比地稚嫩,就在那些个逝年中永远有一对异国王子,一个强、一个弱,强者用健勇的体魄和慷慨的公平,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坚毅的眼睛,同时赢得了彼此的敬重。他们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可以不仅以人格的平等,并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处,今天他们站在一处,凭一个童年的姿态,凭一场生死恶战。世事浩淼间,总有些缘分可令人遗忘人生的空瀚与寥落,这种缘分,存在于男和女,或兄和弟。
苏赫巴鲁把手顺着齐奢的头颈直滑到他后背,用力一拍,“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头了,女人家若被你这张嘴哄过,真没法再跟其他男人。”
齐奢大笑起来,被一些青葱的岁月点亮了双眸,“她,好吗?”
“守贞不嫁。”总是这样的,好男子的出色总要由很多女子的凄美来装点,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就使人难以不黯淡了双眼、沉下音调。一晃眼,苏赫巴鲁已清一清嗓子,容色自如,“最多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能赶到,谙达稍作歇息,我到时候派人护送你回国。”
齐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内敛,若封有宝藏的山穴,“这段时间谙达也只管休养生息,待我回京安排一下,晚几个月再给你消息。”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塞北仍是凉风习习,关内却已经是薰风送暖,家家蒲艾盈门、处处榴花照眼,即将进入响晴之日。
3。
北京城的日头升起前,先有一点微光亮起在皇城慈庆宫的宫院内——是卧室遮灯的纱笼被取下,苏绣床帐、盘锦丝被之间,母后皇太后王氏起身,接受侍寝宫女们的请安。清脆的和声传至外间,戒严便解除,宫门开锁。司衾的宫女们鱼贯而入,粗使的女婢则将热水送至门前,一切都开始井井有条地运作起来。
寅末时分,洗漱完毕的东太后王氏已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立着手捧妆匣的司容宫女和梳头太监。王氏身为亡君之妻,不宜施朱,故此宫女们只向王氏的面上敷一层茉莉花实和制的珍珠粉,却并不擦胭脂,太监则以头油替王氏通发盘髻、插戴佩饰。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全停当,宫女们方才将窗帘打起,候在滴水檐下的一众当事太监齐刷刷地跪地问安。
管事牌子吴染摆好了阿谀的笑容由门外直趋宝座边,只见他手内的月牙儿钢包一顿,借势点燃了指间的一小捻蒲绒,嘴把纸媒子一吹,温和的明火就引着了烟丝。他直挺挺地跪倒,一手托烟袋,另一手把烟嘴直送去王氏的嘴边。
待王氏吸完一锅烟,就有侍膳的太监送上一只只提盒,解开了盒子外的黄云龙套,将里头热乎乎的早餐一样样地摆上食案:红稻米粥、香糯米粥、薏仁米粥、八宝莲子粥、八珍粥、鸡丝粥、鲜豆浆、牛骨髓汤、麻酱烧饼、油酥烧饼、萝卜丝饼、清油饼、白马蹄、糖包、糖饼、焦圈、炸馓子、炸回头、素什锦、卤鸭肝、卤鸡脯……左右视王氏的目光所及,将较远的菜肴搛来其面前的黄龙碟内。王氏手捻辟毒箸,每一样都是浅尝辄止,笑亦浅浅,似一线迷朦的昼光浮动在嘴边。
吴染在一旁略一揣测,即大着胆子堆起笑,“奴才恭祝母后皇太后今日同阁老们马到功成。”
王氏斜了宠监一眼,惊鹄髻间一枚景福长绵的金凤簪烁烁凛然,任是无情也动人。
熹色越过重重的殿宇楼台落入了内宫之外、内阁之中。内阁大院的正堂间有一副漆色清朗的木主牌,供奉着文宗孔圣人,紧挨着正堂的值庐内,王正浩、王正廷、魏渊三位辅臣面目肃然,一同起身恭迎,“元辅大人早安。”
王却钊迈入房,皓白的须发衬着漆纱幞头、圆领公服,一举一动间威仪十足。一面大咳一声,一面掏出了一方帕子遮在嘴前,立时有内役捧上填漆痰盒。王却钊吐过了污痰,抬起头嘎声询问:“听说有件折子绕过了内阁,留中不发?”
长子兼次辅王正浩抢应道:“回元辅的话,是镇抚使孟仲先的密折文书,直接递去了慈宁宫,不知说些什么。”
依照惯例,所有呈交御前的奏本均需经过内阁的票拟,这就是阁臣特权的来源,“留中”则是君主的特权,指的是将折子搁置,既不发还也不批答,令人不明实情,臣僚们戏称为“淹了”。而此种使内阁深恶痛绝的陋习就是自摄政王齐奢抢班夺权、特许鹰犬们专折奏事后才频频发生的,此际他人虽不在京城,其后宫的内应西太后竟阴魂不散地使出了同一招,不禁叫王却钊嗤之以鼻:“还能说些什么?小人作祟!等办妥了正事,就说递上去的折子少一件,管西边要就是了。”
内阁中的第三把交椅,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魏渊面露钦羡,摧眉折腰道:“正事办妥,也就再没西边说话的份了。”
唯有王家三子王正廷,口内无言而面上无色,胸中有块垒。
自外头传入了一条雌鸡似的喉音:“各位阁老,两宫太后传见。”
王却钊又咳嗽了几声,各人整理一下衣帽,便沿着被露水浸湿的甬路由外朝走入大内。
乾清宫的东暖阁早就布置妥当:御案坐东朝西,两宫太后东太后王氏在南、西太后喜荷在北,明黄的八折纱屏前就是少帝齐宏的升座处。数名内侍屏息凝立,金虬伏栋下,玉兽蹲户旁,甪端喷吐着絮絮迷烟。
四位内阁大臣被太监引入,齐口称“叩见”,却只有三人倒地叩首。王却钊巍峨矗立着,昂首道:“老臣近日风湿病复发,不便跪拜,还请两宫太后、皇上见谅。”
御座上的少帝齐宏一愣,历来只有年长的皇室亲贵才有资格在御前免除大礼,而即便是尊礼老臣,也该在叩跪后再由太监扶起才是,哪有自己就给自己免礼的规矩?心下虽大为不快,却怵于王却钊的淫威不敢发作。
纱屏后,喜荷也面显不豫,但也只从鼻子里喷了一声气,无形无色也就散了。倒是另一边的东太后,身为王大首辅的偏怜小女,对父亲频频地点头,“辛苦首辅大人,赐坐。几位大人也站起来说话吧。”她斜斜地抬起下颌,举眸曼视,“自从皇叔父摄政王参政以来,我们姐俩早已撤帘,不问政务经年有余。今日是何要事,竟有劳诸位重臣请出我们慈庆、慈宁两宫?”
太监端来了一张紫榆水楠凳,王却钊稳稳当当地坐下,抚一抚长须,“今日之事恰与摄政王有关。两个月前,摄政王别京行围,王府重新进行修缮,工匠在整修王府东苑寝殿的地板时,在地底发现了这个——”
随着他振聋发聩的一咳,两位太监合力抬入一只大棕箱放来了宫殿中央,翻开箱盖。
“这是什么?”东太后王氏振了振乌金薄罗的宫裳,珠光外露,宝气内含。
对面,她的老父再次低嗽了两声,吐出两个词:“龙袍,朝冠。”
室内本属炎炎,这一下却似有个大雪球砸破了殿顶直坠而下,庞然的、森冷的,直逼在每个人眼前,不晓得会越滚越大,还是消融于无形。
一刻的沉寂后,王氏的一双妙目直如戏子般吊去了鬓梢,“此事当真?!”
“母后皇太后明鉴,千真万确。”若真是一台戏,王却钊的老生唱得音平气稳、苍劲酣畅。
其后的阁臣魏渊大概是丑角,忙着跳出来大敲边鼓:“两位太后不妨亲眼检验,内有大朝章服两套、缥裳两套,及朝冠一顶。”
第80章 定风波(5)
飘飘然挂着部黑须的则是须生王正浩,他将手拱一拱,嗓音宽亮,“两宫太后、皇上,皇叔父摄政王素来倚仗爵高权重而诸多狂傲,朋比为奸,目无君上,此时又于府内私藏帝服御冠,谋为不轨,罪在不赦!”
嗡嗡的回响还未消散,又响起了东太后王氏明润的娇声:“那么依诸位阁臣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一揽全局的当然是王却钊,只听他顶着生门挤出声哑咳,将帽翅忽悠悠地晃动了两下,“之前有端王因府内的陈设逾礼而被籍没赐死,如今摄政王窃号篡位之悖行则加倍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理应重加惩治。就请两宫皇太后、皇上降旨,先将皇叔父摄政王革去爵职,解京拿交宗人府查办,待会议定罪后再一一查处其党援,务求据正理、存正法,将摄政王一党扫除干净,清明政治,维护朝纲。”
“正该这么办。”王氏一锤定音,又示威似地偏眼瞧向了右手边,“妹妹,你说呢?”
喜荷最叫王氏看不惯的地方之一,就是从不歇心地丽衣浓妆。这天她穿着一身翟凤出云的重红礼服,化着比之桃花还红三分的酒晕妆,满面的喜艳非但不见一丝失色,反在同党的灭顶之灾前张嘴咯咯地笑出来,“我说‘无巧不成书’!姐姐,昨日有一件急折还没来得及一块参详。”她扬起了一只皮肤薄如婴儿的手,把一份折子举到一旁内监的鼻子下,“赵胜,念。”
众人一凛,心知这就是那份留中的密折,却不知其中藏着什么机窍,能让西太后替摄政王挡开这眉睫之祸。但看太监赵胜一步上前,趾高气昂地把折子和嗓子一并抖开,“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臣孟仲先跪奏:臣查得京中成衣铺‘鸾和庄’日前有织工、绣女等密造龙袍四套、冕冠一顶,不胜骇异。伏思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