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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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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王氏冷哼半声,“咱们王家还没到日暮途穷呢,就已经有小人忍不住跳出来张牙舞爪,倘若真有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怕是西边立刻就会请我这位东太后移迁仁寿宫,跟那些个太妃一起孤独老死。”

“妹妹多虑,稍假时日妹妹就会发现,西边非但不会为难妹妹,反而会和妹妹同心同德。”

“嗬,我们有什么地方可同心同德的?”

“对付摄政王。”

王氏几近要骇笑出来,头上一副双凤步摇坠下的红宝挑珠哗啦乱响,“三哥你说梦话吧,西边会对付摄政王?那对奸夫淫妇还不是铁板一块?”

“此言大谬。”王正廷以右手拇指同中指轻刮了一下微翘的须尖,面色郑重,“想那摄政王的母后本是你我的嫡亲姑妈——王家人,当年力争立他为储的也是王家人,现在跟他斗得你死我活的不还是咱们王家人?情势比人强。西边最初跟摄政王结盟也是迫于情势,他们詹家虽名望尊崇但权薄势微,故此为了对付我们王家,她需要一位执掌强权的外臣,而摄政王为排黜异己,也需要一位口衔天宪的内援。而今我们王家元气大伤,他们俩外患既除,内忧必生。”

“内忧何来?”

“论情,西边对摄政王,瞎子也看得出,那是情真意切,可摄政王对西边却不过敷衍差事,近一年听说都在外头跟个烟花女子打得火热。倘若是动了真情,让西边知道,以国母之尊严与女子之妒忌,该当如何?”

王氏浓重的泪意有所消退,“三哥,你接着说。”

“论势,皇帝专用的兵符现下已存于摄政王的府邸中,就是说这天下间实际的皇帝已成了摄政王。这些年,摄政王在沙场上、朝廷里拼死拼活、殚精竭虑,这拿心血换来的权柄,来日他会心甘情愿白送给一个坐享其成的小毛孩?西边受我们王家挟制多年,有此前车之鉴,她又岂能容旧事重演,坐视摄政王一手独揽大政,而不怀疑他欺负孤儿寡妇、暗怀篡弑自代之心?”

殿内原就空无一人,王正廷却依旧警觉地两边一望,低声但铿然,“世上最易生嫌隙之人本就是曾经共患难的男女,情比金坚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摄政王跟西边这一对破绽百出的野鸳鸯?耐心一些,鹬蚌相争之日,你我就是渔翁。眼下妹妹只管放宽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韬光养晦。”

王氏一手垂落在侧,手中鸟衔瑞花的帕子湿漉漉地耷拉着,颓然软乱,“我倒想,可惜有人容不得我们韬光养晦。才我听吴染报说,光昨天一天就又有三十七人被拘,其中有个老学究不过是书生积习,指斥时政未免偏激些,竟判了秋后斩决,都快八十的人了也难逃一刀之苦,跛子三可真敢造孽。再这么牵连下去——”

“已经牵连不下去了。”

“怎么?”

“疫病。”王正廷的眉尾稍一动,似一转机的微妙,“此病十五年前就暴发过一次,病初只是头疼发热,但久热不退,进而咳血,见血而亡,其时死者数十万,这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几日起于京郊,现已开始传入内城,到今日上午已发现病人足足两千八百例。如此一来,这阵子光是勘灾、蠲免、赈济、养恤就够摄政王忙活的了。再加上疫症乃天象示警、神明降怒,咱们就等着斋戒祭祀、大赦天下吧。”

慢而又慢地,王氏绽开了一个笑,“看来,天不绝我们王家。”笑靥美若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而这场瘟疫带给其敌手齐奢的,则是完全另一副表情了。

6。

浓眉深锁,两只眼略带疲惫地半垂着,空盯住案上一份批了一半的折子,一语不发地听着案后的一位花须太医口若悬河:

“原只是密云的一对夫妇暴病而亡,结果掩埋得不够深被野狗拖了出来,胸膛糜烂,肺腑外露,就这样感染了全村,又由一村及一乡,由一乡及一镇,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虽则病势汹汹,好在与十五年前的那场瘟疫一模一样,十五年前的‘试真汤’也灵验如初。”

一帘花影、四壁图书间,齐奢终是抬起了双眼,以示垂询,“试真汤?”

第101章 点绛唇(7)

“哦,回王爷,”太医头头是道地作答,“外症虽有一定之形,而毒气流行却无定位,毒入于心则昏迷,入于肝则痉厥,入于脾则腹疼胀,入于肺则喘嗽,入于肾则目暗手足冷,入于六腑皆各有变端。而此疫一旦染上,疫气就直犯上焦肺卫,同时绝脾阳、断元气,乃是死症,无药可治,只能隔离病患,以防再染他人。但由于此疫初始的症状与发热无异,人人自危下,当年竟将许多只是偶染风寒、肺疾咳嗽之人驱逐出户,强行与感染时疫者锁在一起待死。其时太医院的院使鲁老大人深感此举惨绝人寰,特主持包括卑职在内的各位太医日夜钻研,配制出这一味试真汤,系辨症之用。家中若有发热之人,使其饮下,三个时辰后如若身出红疹,便只是普通热病,按理医治即可。如若身不见红,便为瘟瘴,那便须立即将此人送去疠所。”

“这样说来,控制此疫倒是有成例可依的?”

“正是。早年十室九空、万众惊惶,只因病发突然,且那时与鞑靼的战事未了,朝廷一时半刻间无暇顾及,故尔耽搁了。现今只要及时处置,疫情必能驱控。”

齐奢略做忖度,便向一旁偏过脸道:“周敦,马上传令下去,叫惠民药局把‘试真汤’的方子散入民间,同时挨家挨户登记病人。对已被送入疠所的病人要审问查证他们染病前后所接触的所有人,列出名单严密监控,一旦确诊,务必第一时间强行送入疠所隔绝,不得通融延误。”

周敦朗声领命,退身即去。那太医扑袖拜倒,“王爷英明。”

齐奢摆摆手,“你辛苦了,退下吧。”接着就拈起了笔架上的玉管兼毫,浓蘸朱砂,埋头又往折子上写起来,写了有十来字,周敦就蹑脚而回。齐奢望了他一眼,手间的笔锋无端端一顿,“你再叫人去怀雅堂问问,青田的热这几日退了没有?”

周敦一怔,便又俯首应下,刚刚转过脚,耳后已响起一声“等等”,他扭过脸,但见主子重新落笔疾书,头也不抬道:“不用问了,只去通报一声,说我晚些过去。”

大约起更时,齐奢动身离了皇城崇定院,一队便装番役将他护送至槐花胡同便四散巡游,只留下周敦和何无为近身侍奉。天黑得不实,总显得蓝墨墨的,萧然无云。段二姐早前得了通知,在后角门恭候多时,一见到齐奢先俨俨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就掏出手绢来朝脸上擦动着,“王爷,我们青丫头福薄,怕是要辜负王爷的一番优眷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似一条冰凉的水线,在闷热的暑夜里由他背脊上阴阴地淌下。齐奢浑身发冷,“什么意思?”

段二姐揉一揉眼,又吸了两下鼻子,“前儿上午青丫头原已退了烧了,只请郎中来再开些进补之药,当时谁也不知道那郎中早些时候诊治过一个疫病病人,自己也染了病!他是今儿早上被送进疠所的,今儿下午青丫头就又开始发起热来。这一回,老身怕是凶多吉少。”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戚戚哀哀的哭声中,有一会儿功夫齐奢是彻底失语的。等到可以说话时,他只很简单地问了一句:“喝过试真汤了?”

“还没,已经叫人煎上了。一会子喝下去,晚些要发不出疹子……”二姐摇摇头,软绵绵地靠住了身旁的一个老妈子,“王爷先回吧,若还惦记着我们青丫头,三个时辰后派人来听个信儿就是。是好是歹,交给命吧。”

齐奢沉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拔脚向前,“我去看她。”

“这可使不得!”段二姐一下张开了两臂,扑上来拦住,“现在青丫头房里的人全被打发走了,只留了一个暮云守着,连她几个姐妹想看看也叫老身拦住了。这疫病凶猛,过过眼就染上,同处一室多不能幸免,已经赔了一个,不能再饶一个进去。何况王爷您是万金之躯,有个小小不然的,怀雅堂几十号人命全加起来也担待不起啊!”

齐奢伸臂拨开她,“是不是疫且还未定,总要看过再说。”

“王爷使不得——!”段二姐一嗓子还没喊完,周敦也已“嗵”一下当地跪倒,两手扯住了齐奢的袍角,“王爷,王爷这可不成!您若实在不放心段姑娘,奴才代您进去问候一声,王爷自己可千万去不得!”

后头的何无为也跟着跪下来,“王爷当真去不得!”

齐奢甚为冷淡地下乜着,“你们要么跟我进去,要么就跪死在这里。”他握住了身上的纺绸长衫,由周敦的手里一把扽出,迈步向前。

周敦和何无为苦着脸相视一叹,爬起身随在后头。段二姐仍支着两手傻站着,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身边的老妈子过来搀住她,拿手帕替她揾了揾泪,“就让王爷去吧,王爷福泽深厚,有他庇佑,没准儿青姐儿就转危为安了呢?”

果然屋里的一干小丫头全不见了,独剩暮云一个。她正蹲在外间的小银铫子前炖药,脸的下半边系了块折做三角的绢帕,抬脸望见齐奢几人进来,那帕子一瞬就被一块水迹重重地洇透。暮云倒是不曾阻拦,只泪涟涟地起身一福,手往里头指了指,“三爷来了。趁着还能见,再见一面吧。”

齐奢独自走入了卧房,卧房正中是一只原本摆在明间的鎏金大炉,被移到了这里来,焚烧着一炉的苍术、白芷、艾叶等辟秽药。淡淡的白烟与浓郁的苍香后就是那张红木床,床前金烛高烧,青田靠着只大锦枕直坐在床头,乌鬘半松,只在额前横着一抹攒珠勒子,一肩斜垂着散落的长发。繁绣古钱花样的蜜合色短袄上一对包金锁喉小钮紧扣着,领口却仍松得逛荡,更显出人触目惊心的消瘦。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双眸深垂,神色清雅有情,似古佛殿的壁画上被剥蚀了艳色的天女。听见有人声,她只掀一掀长睫,眼睛并不曾离开书本,“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事儿会叫你,没事儿你只管在外头待着,你有几条命净在这儿来来回回的?”轻灵的嗓音里仍余有一丝微沙。

大概是太久没有任何回响,青田才从书中抬起头。这一望,她安然的双眼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齐奢已就手拉了只鼓墩在她对面坐下,“别,你干嘛?甭动弹,只管这么歪着,咱就随意说说话。”

青田仿佛要下床,又犹豫着不敢靠近,终究还是坐在被中,却蓦然把脸朝床里别过去,双手往颊上摁了摁。她松手的一霎,齐奢看得真,她手中的书是《阿弥陀经》。他心头好一阵酸楚,却提声笑起来,“瞧你气色不错。”

青田回过脸来,双眼红红的,也笑了。同样将他端详了一番,目光细微流连,“三爷,你的心意青田领了,只是此地委实不祥,不宜久留,三爷这便去吧。”

齐奢一脸的笑意拳拳,“不碍事儿,我命硬得很,打小就百病不侵。那时候鞑靼的军队也闹疫病,成百成百的死人,我就在军中,一点儿事情也没有。”

“我知道三爷体气壮,可性命攸关,毕竟不是闹着玩儿的。等我好了你再来,咱们惬惬意意地说话岂不好?偏凑着这会子做什么?快走吧,啊。”

“我来都来了,自不会走,你就省些口舌吧。”

“你在这儿,我心中不踏实,求你了,还是出去吧。”

“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起来?蝎蝎螫螫的。”

“你只想想你回头真有什么事儿,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知道就好。你真有事儿,我走了心里一样过不去。你这么说是只顾着自己,却将我置于何地?”

“三爷,你没看见暮云也待在外头,就连在御我都叫人把它抱走了,你这——”

齐奢大为不耐烦地手一挥,“行了,我的脾气你也清楚,说一不二。但话得分两头说,你若不是疫,陪着我谈天说地有什么打紧?你若真是疫,这就可能是你我间最后一次坐而论道,大家都是博古通今、舌灿莲花之人,难道你就打算把这你推我让的无味言辞说上一夜,以作绝唱?”

青田破颜而笑,两眼更加红得厉害,隔一炉香烟睇来,如山花隔水一脉,“三爷这张嘴死人也要说活了,我这病人说不过你。”

“嗳,听话就对了。”齐奢与她四目相投,两人都是笑着的,却又有些欢喜之外的什么在这笑意中静静地流淌。

青田抬起一手,手上没戴护甲,露着小指上寸长的一根红指甲向外摇了摇,“那你再离远些,咱们就这么说说话。”

齐奢含笑望她,眼底有大深沉,“我只遗憾从未离你离得够近,哪肯再远一些?”

第102章 点绛唇(8)

香炉上镶满了红宝石和绿祖母,青田的视线中就有无数梦魅明粲的光点在烁动,一闪一闪地坠在她眼睫上,是一片近可摘撷的星天。可还不待她说什么,齐奢的声调又已一变,惫赖而浮夸:“你瞧,这样说话才有意思,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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