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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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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起来,怎么这样客气?早两年的龙袍一案还多蒙公公襄助寿妃潜入禁宫,才使得本王免遭大难,如今终于能回报公公一二,本王心里也很高兴。不过公公今日亲自跑到崇定院,怕不单是为了向本王致谢吧,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应习将手抚过了腰系的玉带,向前弓下背去,“这世上没什么事儿瞒得过王爷,原是皇上说有件机密之事,现请王爷往宫中的佛寺英华殿走一趟。”

齐奢微现讶异,“英华殿?”

“皇上是这么说的。”应习挑起眼瞅了瞅齐奢,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唉,当差之人总是由不得自己的,上头有什么话,老奴就只能照传给王爷,要是给王爷带来什么不便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齐奢听其话中带话,片刻的暗思后,只付与一笑,“并无什么不便,公公先去吧,本王换过衣裳就来。”

英华殿在内廷外西路寿安宫再往北,院内的积雪早已扫净,唯高台甬道两侧的菩提仍带着些残雪。

齐奢的暖轿停在院外,他沿阶直上,先在正殿门前看见了慈宁宫的小太监全福。

“怎么是你?应公公呢?”

“回王爷的话,”全福的狐狸脸上一派闲豫,并无半分的鹘突,“皇上今儿早起有些御体欠安,太后不放心,特叫奴才来随身伺候着。哦周公公,对不住,您可不能跟着,皇上吩咐了,要王爷单独觐见。”

齐奢心内存疑,却也沉笃一句:“那周敦你在外头候着。”便独自迈进了殿内。他在殿左耳房紧闭的槅扇外伏跪了下来,“臣齐奢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密召臣至此,有何——”他舌结目瞪,盯着门开处所露出的一双苏样花鞋。

齐奢瞬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应习面有难色,原来是喜荷命其假传圣旨将他诓骗到此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反而摆出了一副悉听尊便之态,恭敬问安,起身入内。

空室净如坟场,孤男,寡女。男子身着狐腋箭袖,又罩一件狐腿外褂,仍觉微寒。

女人更是畏寒地严裹着一件金翠鹤氅,正身端立,却去让对方,“三爷不必拘礼,坐吧。”

齐奢吊手勾头,谢了声,便拣了炕边的一把矮椅坐下。他对这种把戏腻歪透了,不懂为何多次的暗示明示后,喜荷仍要来纠缠不放。而他对她,又不能像对其他姬妾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讨厌拒绝一个女人,更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女人,尤其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与己有过恩义的女人。齐奢满心的焦躁厌烦,却只有纹丝不动地干坐着。

不长的无言以对后,喜荷率先打破了静寂,轻裁漫拢的乌云下,脸庞飘摇而空灵。

“我在及笄之年嫁与先帝为妃,不到二十五岁就已晋封太后,这天下第一的尊衔不过是指——皇帝的寡妇。有个讲寡妇的故事,说的是年轻的女子丧夫抚孤,每天夜里,都会将一串铜钱撒落在空闺,然后再一枚一枚把它们从地下捡回来细数,几千枚铜钱最后都被磨得又铮亮又模糊。这些民间的寡妇,还有这个故事、有地方上的一座座贞节牌坊替她们旌表守节的不易,而太后就算一直守到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谁赞她一句。这宫里红墙绿瓦黑阴沟,人人都只知称羡太后的荣耀,却无人想到寡妇的苦楚。每当宫门下钥,尊贵无匹的太后就只能倚枕听更、坐守长夜。冬日里,对着一张消寒图,纸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花瓣九点,每点花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拿颜色染上一瓣,九朵梅花全部染红,梅开冬去,九尽春深。可这春天对她,不过只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下一张消寒图。

“其实女子一入这宫墙,就已成了寡妇。我记得宏儿两岁后,先帝就少到我这里来,只能偶尔在太后、皇后那里一望天颜,后来淑妃进宫,我就再也无缘相近,羊车不至、凤枕常孤。每夜里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对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而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谁的夜晚不是这样?谁不是从独承恩泽到无人问津?这世上没什么比一个有一堆女人要宠,也同样被一堆女人宠坏了的男人的心,变得还要快。”

两眼垂视着平放膝头的一双手,齐奢仍感到了直直投射在他侧脸上的目光,如着针扎。但其实那目光并无半分的犀利,唯有疲惫。

喜荷移开眼,叹一声,将身躯定在了齐奢的正前方,“姐夫,我不妄想你待我全心全意,我只求你能还像从前一样,有空的时候,进宫陪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让我在你怀里待上那么一小会儿。别这么心硬,就当是可怜我。你不会知道,每一个夜深人静,能抱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手臂,是种什么滋味。喜荷不认识多少字,可有一句诗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却再也不能忘:‘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她一字字地低吟出,眼底满蓄着一层泪,似乎稍一碰,这些泪便会似深夜里深宫内的铜壶滴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一滴滴地落下来。“姐夫,你要和谁伉俪绸缪,我不管,我只求和你,枕席情浓。”一小截手臂向上掏出,她扯开了颈前的系袢。

白狐里子的氅衣滑落,齐奢如遭雷殛,一片空白地凝视着眼前一副赤裸裸的妇人胴体。那一对流线的隆起正因激烈起伏而笃笃颤动,其上点缀的两粒猩红是爱情和饥饿的完美结合。他嘴里升起了一整片沙漠,佛堂似幻象融化,唯有的真实即浑身上下只穿着一双绣花鞋的、世间最高贵的美丽少妇。

第144章 贺新郎(14)

直到喜荷有所动作,他才大梦初觉,赶紧往一旁拧开脸,把一只掠上他肩头的玉手僵硬地往回送,“太后春秋正富,盛年孀居,其中的苦衷局外人确难体会。臣会立即着手遴选一批善解人意的俊美面首秘送入宫,为太后寥解愁怀。”

但听此言,喜荷的颜色连变几变。她弓下腰一手就卡住了男人的两颧,粗野地强掰而回,抵过脸跟他鼻息相贴,“面、首?你当我是什么,你那人尽可夫的窑姐儿?”

深望进被暴怒扭曲得不成样的一双眼,齐奢一愣,索性不置一词。

喜荷又将齐奢的脸一把掷开,指住了鼻子咒骂:“哼,瞧你这幅窝囊相!堂堂亲王,居然为一个婊子守身?!”

就是这句“婊子”把齐奢给彻底得罪了。这就像他的残疾,可以随便拿去给青田玩笑,但换一个人说,就该当凌迟大罪。他刻意把这刹时已对他魅力尽失的裸体寸寸遍扫一回,挑衅道:“我守身是自愿,太后守身是被迫,不知谁更窝囊些?”话才落,就听“啪”一声,面颊火烫,耳鬓后留下了让金甲套划出的血痕。

喜荷已全然顾不得落手之重,不依不饶地压低了调门质问:“你胆敢侮辱国母?”

齐奢乃中宫嫡子出身的亲王,身份贵重,就算遍历坎坷,也从来没受过掌掴之辱,由不得他怒火中烧。把舌尖在腮内扫一圈,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站直,辞色又淡漠又轻蔑,“我不知道什么是‘国母’,但我知道国母的嘴里,不会说出‘婊子’这个词儿。”他从鼻子里喷一声冷气,身一旋,右边的肩膀微微地低一下,再低一下,走掉了。

被留下的喜荷抢命般喘着气,目光恰落在前头条案上一尊五寸来高的金银小佛上。佛傲慢地深垂着眼,根本不朝她稍有所顾。喜荷紧捏了两拳,一步一步捱上前,直勾勾地逼视。佛也是男人吧?经书上不是说,唯化男身才可成佛?数不胜数的日和夜,她就对着像这样的一尊男人叩拜,有什么用呢?再拜,他们也不会把那七宝之身的黄金眼,对一具女人的五漏玉体,慈悲地展开。喜荷恨透了这男人的世界。她挥手一抡,就将那小像连同底座扇去了地面。

冬的寒冷开始在周身蔓延,喜荷牙齿打抖,雪雕冰砌的肌骨上,突起了一粒粒丑陋的鸡皮疙瘩。

9。

这一场残雪不日后化尽,展眼将至年关。

京师各大衙门是从腊月二十八休假直至翌年的正月十六,除值守人员外例不办公。由于临近歇衙,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格外多,各地开封建府的大员们也相继遣人入京送节礼,摄政王府由早到晚人流滚滚。而除了一干体制森严的仪典外,又有许多诸如撰写“福”字遍赐重臣的繁杂琐事,无一处不需齐奢费心。一过小年,他已不便在如园歇宿,仍就搬回王府里。除夕正日,在皇极正殿率王侯臣工为皇帝辞岁,夜间则是自个府内的告天祭祖。王府由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到内三门、内仪门、垂花门,皆一派花灯金烛、锦裀绣屏的盛景。祭祀既毕,自有美酒绮席开设于正厅正堂。齐奢独据当中一张大膳桌,继妃詹氏端坐东面第一桌,侧妃顺妃在西面第一桌,其余各位侍妾则按份位高下、册封先后,俩俩一桌地依序并坐在东西两侧。

诸姬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夫君一回,为博一顾,无不妆扮得争奇斗艳,唯恐落于人后。一眼望去满坑满谷的白面、乌眸、粉腮、红唇……纤手向齐奢频频举杯。满席间,只有侧妃顺妃寡言少语,额前围着海獭卧兔儿,小巧的下巴也半埋在貂鼠风领内,露出来的一小块脸容满是冷淡阴晦。与之桌案相邻的容妃往这边睐一眼,倚过了上身悄声道:“顺姐姐,大家都给王爷敬酒,你怎么也不敬一杯啊?王爷才连那姬人的酒都吃了呢。”

顺妃挺了挺一副细腰窄背,把两只方正刚硬的大眼睛斜乜去一角,“吃你们的酒有什么用?也弄碗迷魂汤给王爷灌下去,灌得他成年累月地守着你,连府门朝哪儿开都忘了,那才叫本事呢。”

容妃忙撩起遍地金掏袖,往她嘴边一掩,“姐姐可小声点儿,大好的日子,叫王爷和继妃娘娘听见了,白惹一场不高兴。”

对面又已立起了一位佳人,檀口含朱,横波挹翠,两手捧住了金花雪地杯,音质与瓷质一般温婉,“妾妃香寿,再敬王爷与继妃娘娘一杯,恭祝王爷与娘娘福以永年。”

上首的齐奢与詹氏双双一笑,坦受不辞。香寿方适落座,与其同坐的婉妃又翩翩而起,眉上一环镶宝石嵌白玉的仙人金抹额,濯濯地轻压着一双俊眼。“妾妃也再敬王爷和娘娘一杯。”

齐奢执杯一笑,“今日饮酒过多,已不能再喝了。”

婉妃满怀深意地向身畔的香寿一瞥,“王爷才吃了寿妃妹妹的第二巡酒,怎么就不肯吃妾妃的?可不是偏心?”

“府中合欢大宴,寿妃有好几年都不曾临席,不一样的。”

“说到底,还是偏心。”

齐奢已有七八分酒意,笑着将手间的小盅一晃,“好,吃你这一杯。继妃就饶过她吧,她是向来不宜多饮的。”

婉妃这才心满意足,也掩面将手中的酒水饮尽。不多时,又有两名王嫔捧杯上前,笑语劝酬。齐奢也不再推拒,一一嘉纳,醉眼取次花丛,只见这一个流光眇视,那一个笑靥回春,妻妾环绕中,他却只感到难言的愧疚。他在念着如园,念着重重孤庭中一个没有家、一个信任地把他当做家的女子,在这万家团聚的夜晚,还是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了。然而眼前的这些个青春女子,万花缤纷、朵朵寥落,他又难道问心无愧?

他想,他能给予所有人的唯一安慰,就是自己的酩酊大醉。

一开了年,紧跟着就是元宵节。往年宫中均会举行声势浩大、君臣共乐的赏灯大会,但今年因摄政王进行财政改革,三令五申杜绝铺张,这场每年耗银几十万两华而不实的盛会就首当其冲被明令取消,只在皇城内保留一场小型庆典。民间的灯会是始于初八,止于十八,但皇家灯会历来是在元宵正日才开锣点灯,因此十五之前,宫中都一派悠闲的景象。

层叠的院墙和巍峨的殿堂深深寂静,唯独从慈宁宫的院内传出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但见宫门口跪着一位小宫女,哭得两眼发肿,“我不过在回话时不小心说了句‘玉茗姐姐叫我拿给太后的’,太后就不高兴了,说当着主子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妹妹的,就是要称呼,也要称呼‘奴才的玉茗姐姐’,骂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规矩也没学会,就叫人掌了我的嘴巴,罚在外头跪着。”

“唉,”旁边的一位宫女腰肢半折,沉目而叹,“太后最近是不大对,每每早上起来不是嫌香熏得浓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总要寻个由头把谁骂一顿,这一天的气才顺。太医说是肝火太盛导致凤体不豫,我看呐,倒像是犯了俗语里说的‘被头风’。”

“什么?”

“嗐,你打小入宫,不知道这些。民间的寡居妇人半生守节操持门户,好容易儿女长成,苦出了头来,该享一享家道兴隆的福了,却总是提不起精神,反倒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头一天夜里想起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诉说的心事,凄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时不时就要无事生非。”

“嘘!”近处走来了一名太监,小声提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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