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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到女巫角边上。前头有株山毛桦。他倚在树上,感觉帽子越戴越紧,喉头也跑干了。现在气喘如牛。
这太疯狂了。姑且不论冒险家不冒险家的了,这根本就是疯狂。
前方又见那光点。看得出就在水井附近扭曲的树干之间,离此还有二三十尺远。光源闪烁,像在打信号似的。另一盏灯在远远的高处眨着,好像在作回应。巴吉引颈张望:毫无疑问,灯号来自典狱长室阳台。有人在那儿放了一盏灯。只见一个十分结实的男人身影,俯身越过栏杆,且在栏杆上动什么手脚。
一条绳索抛了出来,猛地扭来扭去,吓得巴吉倒退两步。绳索垂到井口闷闷地发出“砰”的一响,凌乱地抖开沿着井边滑了下去。巴吉看得出神,把头再往前探去。这时井边的闪光已转为一道稳定的光束。好像由一个瘦小的人举着——他忖道,那根本是个女人的身材。有张脸挪到光束中,显出向上翘颈的姿态,一手朝上面老高的阳台方向挥手。
——是蓝坡。即使隔这么远,也不可能看走眼。是那美国佬没错,还有他那张脸,蛮奇怪的、老是咧着嘴笑、一副年轻气盛的模样。是蓝坡先生,对。蓝坡先生似乎在测试绳索。他一脚跨过去,收起两腿。攀着绳索往上爬了几尺,他一手悬吊在那儿,另一手去扯绳子。接着他跳回地面,再挥了挥手。又有一道光,像是圆形牛眼灯亮了起来。他把灯拴在腰带上,此外好像还往皮带上绑了什么——小斧头吧,和一个小型十字镐之类的工具。
蓝坡把身子塞在水井边两支铁叉之间,在井口内缘稍待片刻,手里还握着绳索。面对举着另一盏灯的小个子,他再次露齿而笑,旋即纵身入井。灯也转眼就没入地下。不待小个子冲到井口,蓝坡的灯朝上一照的刹那,巴吉看清楚了,弯身对着井的那张脸竟是桃若丝小姐……
女巫角边上的这位守望者现在已不是冒险家巴吉,亦非总管巴吉。他顶多是个卑躬屈膝、满腹狐疑的小角色,对正在发生的事完全摸不着头绪。蛙鸣之声鼎沸,蚊虫拂过他的脸,他悄悄挪步到树林间,蹑手蹑脚挨得更近了。桃若丝小姐的灯熄了。一想,他下个月啜饮葡萄酒时,可有精采话题向阮金夫妇吹嘘啦。
水井那边掠过几幕零零星星的景象,譬如一盏灯遇到水滋滋作响,却又未全然熄灭。有一刻,山毛桦尖尖的叶子背着光,映出一线轮廓,也有一回巴吉自认见着了桃若丝小姐的侧影。然冷冽的月亮又露脸了,衬着监狱的墙,阴森森的。巴吉唯恐弄出噪音,他胸口紧绷,全身是汗,更往前靠近了些。众蛙齐鸣,或是蟋蟀呢,天晓得是什么——巴吉想,这聒噪之剧可以遮盖他的任何动静嘛。这儿还真冷。
必须声明,巴吉从不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环境不允许。然而当他将视线从水井深处跳动的光影栘开,看到一旁月光下另外有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时,他直觉到,这是个外人。巴吉深知桃若丝小姐和蓝坡在场是光明正大的,就像烤牛肉该配酱汁那样理所当然。他也警觉到,这个陌生的人影不应在那儿出没。
巴吉至今还狡辩说,当时看到的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在桃若丝小姐后方隔了一段距离站着,歪歪斜斜的身影映照在月下参差的树影间,似乎放大得不成比例,而且手里握着一件不知名的东西。
井里涌出闷闷的一个声响,当然还有其他杂音,但这绝对是一声哀嚎,或呻吟,或嘴被捂住的喊叫……
有好一阵子,巴吉什么也记不清。事后他企图估计,那声嗡嗡的回音与随后有人升到井口之间倒底过了多久,却总也说不上来。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一个时刻,桃若丝小姐“啪”地一声飞快开了灯。她没往井里照,只是对着锈了的两根铁叉之间的缺口稳稳地举着……这时另一盏灯的光线增强,有人从井里爬了上来……
露出一个头来,杠在铁叉空隙间。起初巴吉没看清楚,因为他正极力瞅着林间暗处,搜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也就是那纹风不动,像由铁丝、毛发和钢条编成的怪物。既然搜寻不着,巴吉转过来瞧铁叉之间的那个人头,已越升越高。
那脸并非蓝坡先生,而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从井里冒出来,高耸超过铁叉。这时瞠目结舌的巴吉近到看得见他两眼之间的弹孔。
只见那人头在十尺不到的距离内升起,就像赫伯特先生自力爬出井口似的,恐怖极了。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角,眼皮下垂,下缘露出眼白,而皮肤上的弹孔呈现蓝色。巴吉踉舱两步,着实站不稳了。他感觉膝盖朝侧边抽搐了一下,他简直要吐了。那个头竟然在动,朝边上倒了下去,紧接着有只手搭上井边。赫伯特先生的确死了。可是他看起来仍像要一路爬出井口似地。
桃若丝小姐尖叫出声。就在她的灯熄灭之前,巴吉看到另一幕驱除了攫获胸口的那阵恐惧。这一释然,也止住了他的䱷心感。他看见那年轻蓝坡的头撑在赫伯特先生肩膀下露出井边。这也才看出,抓着井边墙沿的是蓝坡的手。原来他是从水井深处扛着一个僵硬的尸体上来。
银灰色泛蓝的月光像演哑剧所惯常打的朦胧灯光一样,把树影勾勒得有如日本窗花。一切行动像出哑剧般在进行着。巴吉对另外那个人影一无所知,就是先前看到,在水井那一头站着朝铁叉瞧的陌生人影。至于此人有没有看到赫伯特先生尸体下露出的年轻蓝坡的头,巴吉也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听见矮树丛间“啪搭”一声有人绊倒的声音,然后一阵慌张,像蝙蝠振翅猛扑墙面忙着逃离斗室一样。沿着女巫角有人在狂奔,一路口齿不清地喊着些什么。
哑剧如梦似幻的昏暗光线乍地给扰乱了。上头典狱长室阳台射下一束强光。光线直通林木问,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
“他在那儿!逮住他呀!”灯光不停地上下扫瞄,在树海中造成绿绿黑黑的漩涡。小树苗劈劈啪啪地被擦身而过的人折断,湿地上脚步杂沓,泥泞四溅。此时此刻巴吉的想法就如动物一样原始。他脑子里唯一成型的念头就是,那树丛间没命地在跑的,就是不打自招的罪人。一阵混乱中他有个印象,有好几盏灯的光束追着逃犯,四面八方地扫射。
月光下突然窜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挡住视线。巴吉只见那人连滚带爬的跑下一个滑溜的河堤坡道,直向自己冲过来。
巴吉既胖又年过五十,危机当前只觉全身的肉都在发抖。现在既非趾高气昂的硬汉巴吉,连个总管巴吉都谈不上。只不过是个靠在树上,丧了胆的可怜虫。待月光如雨柱般洒下的当儿,他看到对方来势汹汹,手上里着一只做粗活儿用的大手套,食指则卡在一把长下的当儿,他看到对方来势汹汹,手上里着一只做粗活儿用的大手套,食指则卡在一把长径手枪的扳机处。巴吉脑海内闪过自己青春年少的一幅画面。站在一个宽阔的橄榄球场上,场面疯狂,看着一个个人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来,他站在原地,感觉赤裸,对方终于扑向他。
巴吉依旧是既胖且年过半百,但觉陶中一阵剧痛。他并未一股脑儿躲在树后。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头脑冷静,判断准确。
“好吧,”他大声说。“好吧!”话甫毕,便扑向那个人。
他听见那声爆破。哪里进出了一团黄色物质,像一台蹩脚的瓦斯炉火焰燃烧不完全的颜色。有个东西击中他胸口,一阵晕眩,他站不住脚顺手扯住对方大衣,一路往下拽。他察觉指甲划穿人家的衣料,接着大腿瞬间一软慢慢趴了下去,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随后他脸埋进一堆枯叶中,耳里隐隐约约传来“乓”的一声,他身子撞上地面。
——堂堂正正的一条英国魂巴吉就这样倒下了。
第十六章
“我想他没死,”蓝坡跪在总管被摆平的躯壳旁说;“拜托,挺着点儿!把灯照过来一点,让我帮他翻个身。那个谁,哎呀,叫什么来着——班杰明爵士?”
巴吉侧躺着,一只手还伸得老远地。帽子在一旁压得扁扁地,颇有点时髦俏皮的造型效果,而他那端庄体面的黑外套绷掉了一枚钮扣。蓝坡使劲儿拖住那沉甸甸的身体,硬把他扭过来。巴吉的脸像面团一样缺乏弹性。他两眼紧闭,但仍有气息。伤口位置很高,在左侧胸口,血泪泪地浸透衣襟。
“嗨!”蓝坡高声喊说;“嗨!喂!知不知道你在哪里?”
他抬起头来看看丫头,视线一片模糊。丫头正看着别处,周围光线并不耀眼。
矮树丛问有枝枒折断的声响。班杰明爵士像歹徒似地戴着顶扁帽,拨开树丛出现了。长过袖口的手臂膀在那儿荡来荡去。苍白的脸上沾了泥沙,雀斑依稀可见。
“他——让他给逃走了,”警察局长沙哑地说;“我不晓得他是谁。我甚至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这又是谁啊?”
“你看他,”蓝坡说;“他一定试图拦住……那个家伙。你难道没听见枪响吗?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赶快把他弄上你的车送去镇上吧。你抬他的脚,好不好——我抬他头这边,小心别颠到他。”
很重。头脚之间悬空的部分老是松垮下去,就像两个人合力搬一个大床垫那样。蓝坡不觉胸口紧缩,肌肉酸痛。他们趺跌撞撞穿过矮树丛那些处处会把人刮伤的枝干,来到长草坡班杰明爵士停放在路上的戴姆乐车厂出的房车旁边。
“你最好待在这儿看守,”待他们将巴吉安置在车子后座,警察局长这样说。;“史塔伯斯小姐,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搭车去马克礼医师那儿,在后座沿路扶巴吉一把?谢谢。小心喽,我要把车子调个头。”
蓝坡最后一眼看到车子发动时,桃若丝将巴吉的头稳在她腿上,车灯则在摇晃。当蓝坡转身往回走向监狱时,发觉自己虚弱乏力得倚着篱笆歇脚。他脑袋既累且钝,像生了锈的齿轮在瞎转。他就这样在清澈的月光下紧抓着围篱,一手还拿着巴吉被压扁的帽子不放。
他呆呆地瞄了帽子一眼,随手把它抛在地上。赫伯特·史塔伯斯啊——
有盏灯移近了。菲尔博士庞大的身躯蹒跚地走在一片灰蒙蒙的草原上。
“嗨哟!”博士伸长下巴吆喝着,他走上前来,将手搭上蓝坡肩膀;“好小子,”他停了一下说;“好啦?怎么回事啊?谁受伤了?”博士很想用平静的语气说话,但嗓门毕竟吊得老高。他接着说;“我从阳台看到个大概。我看到他在跑就大喝了一声,然后他好像朝什么人开了一枪……”
蓝坡一手抱头:“那总管——叫什么名字来着——巴吉。他在树林那儿一定已经观察我们好一会儿了。天晓得为什么。我才刚把它——哎,刚把那死尸——扛上来——扛到水井边,听你大叫,又见那人拔腿就跑。巴吉挡了他的去路,胸口就挨了一枪。”
“他没——”
“我不知道,”蓝坡泄气地说;“我们把他挪到车上的时候还没断气。他们把他送到查特罕去了。”
两个人在那儿静静地站了半晌聆听蟋蟀鸣叫。博士从口袋里掏出携带用扁酒瓶,拿在手里。樱桃白兰地顺着蓝坡喉咙而下,蛮冲的。尔后酒精密密地伸向血脉,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想不透那人是谁吗?”
蓝坡厌烦地说:“喔,管它是谁呢,我瞟都没瞟到一眼。只听见他在跑。我满脑子都是井底看到的……唉,我们最好回到死者那儿去吧。”
“嘿,你浑身上下都在抖。稳着点儿啊——”
“肩膀借我靠一下。嗯,是这样的——”
蓝坡又咽了一下唾沫。他觉得口鼻之间永远挥不去水井——及在底下蠕动爬行的败类——那股气味了。他仿佛又见绳索从阳台上扭曲着给放下来,也重温了曜出井口时,井边石壁贴着他灯芯绒长裤的触觉……
“是这样的,”他急切地接着说;“我拉着绳索没降下多深。底下大约五、六尺处井壁上,有人凿了几个石龛,很像石阶那样。我早料到这位置不会太低。若石龛位置再往下挪些,大雨来时水位就会淹过安东尼的这个藏匿所了。在下面得小心,因为那些石龛很滑,但有一块大石头刮得相当干净。我看得出有“om”及“me”字样刻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圆形碑文上。其余的字几乎销迹了。起先我以为我绝对挪不动这厚石块。但我打起精神,把绳索捆在腰际,拿挖战壕的锄头利刃卡入石块边上的缝隙内,发现它不过是薄薄的一片石板,费不了太多力气就可以把它往里推。如果让它保持直立,就可以用几只手指搭住旁边的凹洞,把石板再关回来……底下到处都是水蜘蛛和老鼠跑来跑去……”
他打了个哆嗦。
“我并没有找到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