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刚刚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十九岁的大男孩,读六小时的书,做六小时工,重
伤风也无暇看医生,只吃药房买回来的阿斯匹灵。过量服用,导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这么扯住,我怕呕吐,会引起同房不快,我们六个同学一间大房,很像一百
年前被卖至金山做苦工的猪仔,有限的津贴,无穷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挣扎到房门,想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在门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
人事。
事后同学告诉我,吐出来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此可怖经验。
利家的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大学生活犹如逛花园,入冬后汽车挡风玻璃
上结冰是最大的烦恼,我与他们不大谈得来。
我一直有点孤劳自赏,愤世嫉俗,这个毛病等婚后寻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过
来,也许少年时代吃些苦,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我同自己说,在厂里看着钻石轮盘顺利地
切开钢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发誓要与钻粒一般刚强。
博士论文由达啤尔斯赞助,写的便是氮化硼与钻石打磨的区别;时间过得真快,我摸着
杯底,时间过得更快。
“咦?周先生。”
我抬起头,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张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宝的伊莲。”
“是啊。”利璧迦是他们的老主顾。
”你们还没有移民?”伊莲问。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个月来卖钻石,说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说。
“我尽力给了个好价钱,”伊莲说:“当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说:“谢谢你,伊莲。”
“我要过去了。”她给我一个甜蜜的笑容。
那边有个年轻的外国男人在等她。
我将头埋在掌心中,过一会儿站起来结账,打道回府。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转,伏在肮脏的墙上便朝阴沟中呕吐。
我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刺激,一半是伤心。
冷风吹上来,我略为清醒一点,伸手去截车。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说:“最怕醉酒
佬。”把车开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灯柱上,像个阻街男郎。
我充满自怜,这个时候要是下起倾盆大雨来,更加能增加悲剧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纵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于汉大丈夫公私要分明。
拜伦说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踯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时候,才叫到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日我准时回到公司,卫理仁迎上来,“我整整找你两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与她打趣:“你要排队,小姐,明年圣诞就轮到你了。”完全像个没事人。
“要死,”她生气,“你竟同老娘说这种话。”
总工程师叫我,“至美,这边来。”
卫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饭。”
“大伙一起去。”
结果十个人一张台子,卫理仁霸我左边,右边是张晴,我很公道地替她们两个人布菜。
卫理仁问我:“在那种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没到地上已结成一团
冰?”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不随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设备好一点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厂房的员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层,
有附属卫生设备,甚至热水龙头,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带一条电毯,总算睡得比较好。
利璧迦在过去两年也曾经提出要来看我,被我拒绝。该处根本不是旅游区,没有旅馆,
没有名胜,全是工厂,天气奇寒,几乎可以碰到头顶。
所有的工业城全是这样:雪菲尔、纽卡素,还有永恒在我记忆中的胡佛汉顿。来到这些
城市我住住宾至如归,往实验室一钻如回家中。
但这些地方不属于利璧迦。
她有洁癖,下了班把整个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顶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么?”我如梦初醒。
“邓博士什么时候来?”老板问我。
“他明天会来公司报到。”我说。
“祝你们合作愉快。”他向我举杯。
总工程师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当,我与他说得很详尽,他对一切安排都很满意,我也给了他若干心理准
备。”
“至美,辛苦你。”
“没什么,”我说:“我早巳习惯。”
我们家的孩子特别倔强,永不信邪,越在艰难的时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与环境斗
争,克服困难,全凭一双手,吃苦是吃惯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两声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说几句要痛哭失声,我自幼学会化悲痛为
力量。秘诀?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不由价钱不冒着风雪上路。
我终于获得报酬,你看,公司多么重用我,年终的赏金证明我是要人,事实上利璧迦在
我身边的日子,我也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嗳,本来认为喝一点可以挡寒气。现在才知道上瘾是极容易的。”
大家尽欢而散。
我问秘书:“你会去接邓博士?”
“没问题。”
“把他送上计程车便可,酒店房间面可当?”
“全部办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书有点犹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邓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会对你毛手毛脚。”
她笑出来。
本来应当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应酬,故此逃避责任。
卫理仁拉住我,“有传说讲你与妻子分开了。”
我拧她的面颊,“别痴心妄想。”
“你说呀。”她逼我。
“没有的事。”
她泄气,“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你俩结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无事。”
我微笑。
卫理仁问:“你不想知道是谁造的谣?”
“不想。”我说,“我是一个最没好奇心的人。”
她摇摇头,作一个“服了你”的状。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气,粤女早披上厚大衣,她还穿薄丝衬衫,胸部巅巍
巍,十分刺激,据我所见,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经大大起痰,呼吸困难,卫理仁的生活殊不
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还是紧缠着我。
照说热爱东方,现在已是最好机会,很多男土会投桃报李,何必偏偏选中我。
“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发,“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下班后我已如残花败柳,只想
梦见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于,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梦见蝴蝶?”她问。
“不,那是庄周。”
“都姓周?”
“不,庄周姓庄。马利安,今晚我没空。”
“你到底忙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问我忙什么,我何必同你解释。”“至美。”她还要
说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气鼓鼓说:“请记住,我离乡别井的,也是为着你。”
“你会有收获的,这个热闹的城市不会令你失望。”
她终于出去了。
如果没有她们为刻板的办公室制造情趣,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留在办公室做得很晚。
这次北上要带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我要将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没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静,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贵一点,价钱也自然不一样,特色是可以看到整个海
港,有个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爵士乐。
我呆着面孔,留连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开始对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举止,但我没有。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自爱,我若不爱惜自已,就不会有今日。
工专毕业,已有不少同学找到工作,甚至结婚,我心中纳罕,怎么可以这样不经挣扎就
放弃。喝喜酒时,看到年轻夫妇腼腆地出来敬酒,觉得是至大的浪费。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
有时候我解嘲地想:社会上如果没有我这样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会有进步的。
人人爱理不理,名士风流,吟诗作对,忠于自己,啥人去发明油水马桶以至飞上太空之
卫星。
今日我的信念摇动,因为我所赚的一切已不能为我带来快乐。
我对待者说:“请琴师喝一杯,问他要什么。”
琴师向我点头致意。
这时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边,有一位女郎,独自在喝闷酒。
我说,“请那位小姐也喝一杯,全部记在我账上。”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条,侍者过去招呼她,她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她侧脸的十
分一,但觉她肤光如雪。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来,“利璧迦。”
有几分像。
我拿着酒杯过去,“利璧迦。”明知不是她,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
那位小姐抬起头来,目如寒星,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太煞风景。
我说:“利璧迦,你为什么离我而去。”
也许她能回答我,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
陌生的女子没有开口,很镇静的看着我。
“怎么,没有见过醉酒汉?没有见过伤心人?你觉得我荒谬?是啊,针不刺到肉是不觉
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只听得她说;“先生,你请坐。”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侍者过来问;“小姐,有没有麻烦?”
她轻轻摆摆手。
“麻烦;什么麻烦?”我说;“没有灵魂的人,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叹息一声,“尊姓芳名?”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着我。
我说:“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朗有点意外。
是,人们很少对妻室有这么大的爱意。
我说;“她离我而去,不再回头。所以我出来灌黄汤。本来我也是个正人君子,早已回
到家里。”
女朗静静的聆听,没有搭腔,亦无表示不耐烦。
“她伤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声,大概有点知道我的苦处。
我说:“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不说出来,叫我做个明白鬼。”
那女朗维持缄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
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点着急,她叫来了领班。领班与我是稔熟的,他跑来推我:“周先生。
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来,“不用担心,我就走了。”
我摇摇晃晃离开酒吧回家去。
我没有醉,我还记得付车资,到家尚记得开着闹钟。
没有人来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颇有点困难,闹钟哗哗的叫,整张床为之震动,我呻吟,喃喃的说:
好了好了,听到了。
这么多年来,我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有时候连夜赶飞机,到家洗个脸躺一下,又往写
字楼跑,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是等闲事,全凭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刹那对自己残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从起床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红筋的眼药水,套上西装,尽管肉心支离破碎,外表仍然是个好
汉。
他们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后清晨知觉有点钝,分外镇静。
秘书对我说:“邓博士在老板房内,叫你马上去。”
啊,他已经到了。
我有一丝高兴,推门进去。
总工程师也在房里,我大声说:“邓博士,欢迎欢迎。”游目一看,却不见有第四个男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