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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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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刚刚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十九岁的大男孩,读六小时的书,做六小时工,重
伤风也无暇看医生,只吃药房买回来的阿斯匹灵。过量服用,导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这么扯住,我怕呕吐,会引起同房不快,我们六个同学一间大房,很像一百
年前被卖至金山做苦工的猪仔,有限的津贴,无穷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挣扎到房门,想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在门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
人事。

    事后同学告诉我,吐出来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此可怖经验。

    利家的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大学生活犹如逛花园,入冬后汽车挡风玻璃
上结冰是最大的烦恼,我与他们不大谈得来。

    我一直有点孤劳自赏,愤世嫉俗,这个毛病等婚后寻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过
来,也许少年时代吃些苦,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我同自己说,在厂里看着钻石轮盘顺利地
切开钢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发誓要与钻粒一般刚强。

    博士论文由达啤尔斯赞助,写的便是氮化硼与钻石打磨的区别;时间过得真快,我摸着
杯底,时间过得更快。

    “咦?周先生。”

    我抬起头,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张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宝的伊莲。”

    “是啊。”利璧迦是他们的老主顾。

    ”你们还没有移民?”伊莲问。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个月来卖钻石,说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说。

    “我尽力给了个好价钱,”伊莲说:“当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说:“谢谢你,伊莲。”

    “我要过去了。”她给我一个甜蜜的笑容。

    那边有个年轻的外国男人在等她。

    我将头埋在掌心中,过一会儿站起来结账,打道回府。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转,伏在肮脏的墙上便朝阴沟中呕吐。

    我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刺激,一半是伤心。

    冷风吹上来,我略为清醒一点,伸手去截车。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说:“最怕醉酒
佬。”把车开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灯柱上,像个阻街男郎。

    我充满自怜,这个时候要是下起倾盆大雨来,更加能增加悲剧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纵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于汉大丈夫公私要分明。
拜伦说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踯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时候,才叫到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日我准时回到公司,卫理仁迎上来,“我整整找你两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与她打趣:“你要排队,小姐,明年圣诞就轮到你了。”完全像个没事人。

    “要死,”她生气,“你竟同老娘说这种话。”

    总工程师叫我,“至美,这边来。”

    卫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饭。”

    “大伙一起去。”

    结果十个人一张台子,卫理仁霸我左边,右边是张晴,我很公道地替她们两个人布菜。

    卫理仁问我:“在那种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没到地上已结成一团
冰?”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不随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设备好一点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厂房的员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层,
有附属卫生设备,甚至热水龙头,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带一条电毯,总算睡得比较好。

    利璧迦在过去两年也曾经提出要来看我,被我拒绝。该处根本不是旅游区,没有旅馆,
没有名胜,全是工厂,天气奇寒,几乎可以碰到头顶。

    所有的工业城全是这样:雪菲尔、纽卡素,还有永恒在我记忆中的胡佛汉顿。来到这些
城市我住住宾至如归,往实验室一钻如回家中。

    但这些地方不属于利璧迦。

    她有洁癖,下了班把整个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顶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么?”我如梦初醒。

    “邓博士什么时候来?”老板问我。

    “他明天会来公司报到。”我说。

    “祝你们合作愉快。”他向我举杯。

    总工程师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当,我与他说得很详尽,他对一切安排都很满意,我也给了他若干心理准
备。”

    “至美,辛苦你。”

    “没什么,”我说:“我早巳习惯。”

    我们家的孩子特别倔强,永不信邪,越在艰难的时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与环境斗
争,克服困难,全凭一双手,吃苦是吃惯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两声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说几句要痛哭失声,我自幼学会化悲痛为
力量。秘诀?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不由价钱不冒着风雪上路。

    我终于获得报酬,你看,公司多么重用我,年终的赏金证明我是要人,事实上利璧迦在
我身边的日子,我也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嗳,本来认为喝一点可以挡寒气。现在才知道上瘾是极容易的。”

    大家尽欢而散。

    我问秘书:“你会去接邓博士?”

    “没问题。”

    “把他送上计程车便可,酒店房间面可当?”

    “全部办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书有点犹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邓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会对你毛手毛脚。”

    她笑出来。

    本来应当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应酬,故此逃避责任。

    卫理仁拉住我,“有传说讲你与妻子分开了。”

    我拧她的面颊,“别痴心妄想。”

    “你说呀。”她逼我。

    “没有的事。”

    她泄气,“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你俩结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无事。”

    我微笑。

    卫理仁问:“你不想知道是谁造的谣?”

    “不想。”我说,“我是一个最没好奇心的人。”

    她摇摇头,作一个“服了你”的状。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气,粤女早披上厚大衣,她还穿薄丝衬衫,胸部巅巍
巍,十分刺激,据我所见,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经大大起痰,呼吸困难,卫理仁的生活殊不
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还是紧缠着我。

    照说热爱东方,现在已是最好机会,很多男土会投桃报李,何必偏偏选中我。

    “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发,“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下班后我已如残花败柳,只想
梦见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于,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梦见蝴蝶?”她问。

    “不,那是庄周。”

    “都姓周?”

    “不,庄周姓庄。马利安,今晚我没空。”

    “你到底忙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问我忙什么,我何必同你解释。”“至美。”她还要
说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气鼓鼓说:“请记住,我离乡别井的,也是为着你。”

    “你会有收获的,这个热闹的城市不会令你失望。”

    她终于出去了。

    如果没有她们为刻板的办公室制造情趣,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留在办公室做得很晚。

    这次北上要带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我要将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没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静,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贵一点,价钱也自然不一样,特色是可以看到整个海
港,有个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爵士乐。

    我呆着面孔,留连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开始对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举止,但我没有。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自爱,我若不爱惜自已,就不会有今日。

    工专毕业,已有不少同学找到工作,甚至结婚,我心中纳罕,怎么可以这样不经挣扎就
放弃。喝喜酒时,看到年轻夫妇腼腆地出来敬酒,觉得是至大的浪费。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

    有时候我解嘲地想:社会上如果没有我这样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会有进步的。

    人人爱理不理,名士风流,吟诗作对,忠于自己,啥人去发明油水马桶以至飞上太空之
卫星。

    今日我的信念摇动,因为我所赚的一切已不能为我带来快乐。

    我对待者说:“请琴师喝一杯,问他要什么。”

    琴师向我点头致意。

    这时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边,有一位女郎,独自在喝闷酒。

    我说,“请那位小姐也喝一杯,全部记在我账上。”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条,侍者过去招呼她,她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她侧脸的十
分一,但觉她肤光如雪。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来,“利璧迦。”

    有几分像。

    我拿着酒杯过去,“利璧迦。”明知不是她,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

    那位小姐抬起头来,目如寒星,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太煞风景。

    我说:“利璧迦,你为什么离我而去。”

    也许她能回答我,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

    陌生的女子没有开口,很镇静的看着我。

    “怎么,没有见过醉酒汉?没有见过伤心人?你觉得我荒谬?是啊,针不刺到肉是不觉
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只听得她说;“先生,你请坐。”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侍者过来问;“小姐,有没有麻烦?”

    她轻轻摆摆手。

    “麻烦;什么麻烦?”我说;“没有灵魂的人,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叹息一声,“尊姓芳名?”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着我。

    我说:“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朗有点意外。

    是,人们很少对妻室有这么大的爱意。

    我说;“她离我而去,不再回头。所以我出来灌黄汤。本来我也是个正人君子,早已回
到家里。”

    女朗静静的聆听,没有搭腔,亦无表示不耐烦。

    “她伤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声,大概有点知道我的苦处。

    我说:“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不说出来,叫我做个明白鬼。”

    那女朗维持缄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
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点着急,她叫来了领班。领班与我是稔熟的,他跑来推我:“周先生。
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来,“不用担心,我就走了。”

    我摇摇晃晃离开酒吧回家去。

    我没有醉,我还记得付车资,到家尚记得开着闹钟。

    没有人来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颇有点困难,闹钟哗哗的叫,整张床为之震动,我呻吟,喃喃的说:
好了好了,听到了。

    这么多年来,我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有时候连夜赶飞机,到家洗个脸躺一下,又往写
字楼跑,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是等闲事,全凭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刹那对自己残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从起床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红筋的眼药水,套上西装,尽管肉心支离破碎,外表仍然是个好
汉。

    他们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后清晨知觉有点钝,分外镇静。

    秘书对我说:“邓博士在老板房内,叫你马上去。”

    啊,他已经到了。

    我有一丝高兴,推门进去。

    总工程师也在房里,我大声说:“邓博士,欢迎欢迎。”游目一看,却不见有第四个男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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