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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女死囚-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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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里的浓茶已淡如清水。窗外也暮色四合了。风浪消退后的世界十分寂静。高高的张着电网的铁窗外,偶有小鸟飞过,厚重的铁门隔着城市的喧嚣。一些深奥的人生哲理,或者说生命的真谛,往往会从这个地方的这些时候,冒突、闪现……生发出来。

我说居吻雨,我们今天已谈得很多,相信你能从泥潭自拔。你曾痛彻肺腑地说——我错得太早。但是为什么你〃错得太早〃,我下次再来找你谈,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是不是?

她释怀一笑,露着缺角的门牙点着头说好的。

(九)

合上采访本后,有个事一直搁在我的心头。居吻雨在开庭时的翻供,显然是出自人犯在押解途中的不应该发生的串供。这是我很多年的采访中碰到的唯一。不管应该不应该,从居犯的判决书、认罪书以及对我的诉说中,这,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了。当然有很多客观上的原因:途中市声的喧嚣、警笛的高分贝、重犯的嚎哭,谁会想到夹杂在哭声中难懂的广西土话呢?

我们这个悬挂着同一枚庄严国徽的、多民族多方言的国家,在令人引以为傲的凹隙里,一不小心就遗下这道漏缝。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工作的一次疏忽。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一次〃唯一〃,让这个痴情而又可恨的居吻雨给钻了进去……钻进去的她,纵使她的〃戏〃演得再可笑再荒诞,自然少不了她应该多得的〃份额〃,这些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只是,有些特殊场合特殊人物的戒规,却是万万松懈不得的。哪怕仅仅是一次的〃唯一〃。

1995年10月19日下午,监狱女队监房。

踏进警戒线,就闻到女子监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特殊的气息,初时真有点让人难以接受。这种气息,似有一种〃硬实〃感,没有冲和的余地,会派生情绪的窒息与紧张来。我每每来这里采访,心理也会跟着受感染。

居吻雨用并不轻快的脚步又向我走来。当我与她的目光再度交会的那一瞬,曾经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场骇人的白浪黑雨,又在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掠过……

她说,记者,你不知道我在原来的丈夫的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呀。居吻雨说这句话时,凝神的眼眸中有一份平静,更有着一份清醒。

我说,哦,你自己认识到了,是这样吗?

她使劲点着头说,是的。我以前怎么那样坏,那样傻呀。

自你上次走后,我一连几天都没好睡呀。我在想从前的我……自己三十岁还不到,人生就这样天翻地覆,做梦一样呀……我出事以后,第一被告也一起被抓了。我家里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儿子,谁都不知道我来了上海,更不知道我会被公安局关了起来……我请求承办员通知我广西老家的姐姐,我怕父母受不了惊吓,家里也只有姐姐和姐夫可帮助我了。

过不多久,我在看守所里就收到了我要的衣服和日用品了。

拿到这包东西时,我的心里很内疚……姐姐和姐夫还从未来过上海,头一遭来就为我受这种打击,心中真深深不安。我打开包,发现里面换洗的衣服都是全新的,都是好几百元一件的,就连内衣内裤也都是名牌。两个碗就要100多元,一支笔也要好几百元呢。

其实我家中换洗的衣服是很多的,随便拿几件就可以了。

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呀,记者你说是不是?

后来拿到起诉书后,承办人让我自己请律师作辩护。我忧心忡忡,央求他们赶快再叫我姐夫出来为我请。

我在上海举目无亲,又关在里面,到哪儿去请呀?我见不了大场面,我见了〃大官〃怕的呀……

听她这么一说,真叫人哭笑不得了。你居吻雨,既然是怕大场面,为何又斗胆敢在法庭上、敢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口出诳言〃,推翻由你们四个被告都能相互印证的口供呢?

这种心理现象,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要探讨它还得有时间。我决定先不打断她的话。

她说,我跟承办人说了没有几天,律师就来接见我了。

那日下午,一个长得高高的戴着眼镜的男人来了。他说他是我的委托人代我请的律师,姓什么叫什么的。我顿时心中一热,鼻子酸酸的。出事体后,我与家中已全部断了联系,我好想念家中的亲人。

我说是不是我的姐姐来找过你了?

律师说不是,是个男的。

我说,哦,那一定是我的姐夫来过了?

律师也摇摇头说不是,说这人来上海已经好多天了,天天到我的律师事务所门口等我。讲我不接这个案子,他就不回去,一直要等到我有空为止。

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有点奇怪,我让请律师才没有几天,哪来〃好多好多天〃呢?想想眼下自己又沦落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去问那么多了。律师边说边在一个大的公文包里掏着什么,后来就掏出一个本子,又从本子里取出一张夹着的照片,递与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来请的。照片还是我向他要下的呢……〃

我急急接过一看,天哪!……居吻雨说到这里时,痛苦万状地沉下了头,用双手捂着脸面。

是……是他来了!是我那离了婚的丈夫阿阳来了呀……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也着实吃了一大惊。

我说,你与他离婚后还保持关系吗?她说没有的事!

我问还常见吗?

她说一次也没见过。离婚才两个多月,交接儿子的事,也全在姐姐家。

哦,他真是好人,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人,却让你给碰上了,你该如何来报答他呀。

报答?不,我已经没有报答的资格了。居吻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都让我自己给毁的……那天律师还告诉我说,他知道我出了事体后,第一个飞到了上海,住在一家宾馆里等我的消息,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我的衣服呀,笔呀,碗呀,也全是他给送来的〃接见〃……

(接见——是监所里的专门用语,在这里已作〃东西〃的意思了。有时管教干部会说,这个犯人是外地来的,没有人接见。就是指没有家属送来接济物品的意思。)

我在上一次采访她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一个〃支点〃,也许正是她的前夫?也就是一个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希望。让她从深渊里重新站起来的〃大丈夫〃。

她咬着嘴唇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来。自从与第一被告搭上后,他早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理该憎恨我,也该忘却我,这才对。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想想自己,对他真是太坏了!从居吻雨嘴中吐出的那个〃坏〃字,有着罄竹难书的悔恨和感叹,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又讲,不说以前的事,就这件事再说下去。当律师给我看了照片后,我非但不感激,还将照片朝律师那边一推,冷冷地说:

他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总开心了吧!

律师听我这样说,先愣了一下。接着几乎是狠狠将我骂了一顿。他说你这个人的心眼我还从来不曾碰见过呢!你的罪孽这样重,你知道现在世道对毒贩的惩治是多么厉害,他千里迢迢赶来上海,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次次苦苦请求我收下你这个案子……哼!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来帮你救你呀……

我就不吭气了呀!我是不讲理呀!当初我被抓进去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下好啰,他爸爸不用跟我抢儿子啰,儿子全归他啰!

后来,我知道在开庭的第二天,他就马上来我关押的看守所送〃接见〃,当然不能见到我,只能见到我的承办人。'奇‘书‘网‘整。理提。供'承办人后来告诉我说,他请承办人一定要劝我想开,说我在外面是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呀!你的这个朋友(阿阳当初只是说,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好朋友)为我出的事情,真是急得什么似的……可是我……我当时并没当回事。

我真是恩将仇报呀,我……我是有眼无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记者,你想想看哦,法庭开庭时他也来的呀!坐在第一排上。那天我进了法庭一眼就瞥见了他,虽说我那时已知道他为我出事来了上海,但是我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想——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好戏吗?这个念头一闪之后就结束了,接着……记者,我不是对你曾说过的吗,第一被告塞给我一张纸条;而我也准备豁出去救第一被告。

那刻我热血汹涌,为〃救〃第一被告,满脑子里轰响的全是第一被告在囚车里要我翻供的声音。我已横下一条心,不惜以我生命为代价去替他开脱罪责……

〃丈夫〃的身影,只是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根本没有把他与我这辈子再联系过,一个被魔鬼勾去魂的女人,已分不清青红皂白,我才会落到现在的结局……

这时候,我与居吻雨谈话的办公室里,又走进来好几个谈工作的人。声音一时很嘈杂。可是居吻雨埋头在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

像居吻雨这样的女人,从心理学上来说,是属于〃管状思维型〃一类,她们很容易专注于为之投入的事物。在她的这根〃管道〃中,当时有的就只是那个第一被告,那么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们也许就比较好理解了。

我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交谈,日头已偏过东面的铁窗了。

居吻雨颓然地埋下头,好久好久没有抬起来。

忽地,她缓缓侧过脸来,视线的焦点仍然聚在上回谈话时,那条门下亮亮的长缝处。她说生活就是这样子迷幻呀,混沌呀,颠倒呀……

我恨阿阳,阿阳他却如此地爱我,天高地厚地爱我,不依不饶地爱我;我爱阿良,阿良他却如此地害我,要性要命地害我,伤天害理地害我……我是在后来,才晓得我翻供的利害关系的呀,当时是热血冲动,我不要生命了……

但是第一被告却是心里明白的呀,他分明是将我朝死路上推呀,他想让我的命换回他的命呀……多多少少甜言蜜语呀,什么爱我到海枯石烂,什么爱我到天荒地老,什么天仙美女,什么为我祈祷祝福……真到生死关头,却把我一个女人,拉来挡在他的前面;却把我一个女人,推到断头台……法律确实是公正的。

尽管我〃斗胆乱来〃,法律却终究也没有宽恕他,却终究也没留下他的命。想想是后怕哟,与一个魔鬼在一起,像一部电影中的嗜血魔王一样,徒有一个男人的外表……

就讲吸毒的那个事吧。骗我吸上了。我上瘾了。我的瘾头又大了。我是怕过的呀!……

居吻雨在说〃我是怕过的呀!〃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那种声嘶力竭的样子,不禁让我心里一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红红的,垂着眼帘,长久地凝视着门下那道亮亮的长缝。显然,她仍沉浸在往事的滔滔浊浪里。

……我怕的时候已经上瘾了。有一次,我的眼泪鼻涕上来时,就打了一个拷机给第一被告。不出二十分钟,他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说〃这几只〃(毒品海洛因)是他专意为我去搞到的,很不容易,这样吞云吐雾半天过去,忽然从镜子里发现我的头颈边生出一道黄褐斑,我跳了起来,对他说,这样抽下去迟早要完蛋的,我决定明天就去戒毒所了……

他过来搂着我的腰说,哟,这斑你不是早就有了吗?我又不嫌你!去那里戒毒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你知道不知道?

我一听就有点吓。

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如果那样的话就算了吧。那个时候我又不读书不看报,整天就跟他混在一起,还真认为戒毒就要被抓呢。

当然我这个样子怪不得他,终究是我自己的责任。那时我没有前进方向,没有生活的目标。周围又全是做生意的人,谁管你心里想什么呢!

后来有一天,我抱着儿子在一家玩具店里买东西,一抬头在银晃晃的镜子里发现我的脸颊下又生出一块淡淡的黄斑来。这一下我惊得非同小可,立马〃打的〃把儿子送到母亲的家里。

再赶回家来拿了钱,收拾起我的替换衣服。我发誓立刻去戒毒所。我早就打听好了戒毒所的地址。

谁料天意难违呀,我正伸手在拦小车时,一辆红色的〃奥迪〃〃唰〃地一下,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竟是第一被告阿良。

他问我提着大包小包上哪儿去呀。

我一时语塞。这当口,我身子骨里一阵寒颤,又打了一个哈欠。记者你不知道,我的瘾又快上来了呀。

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名堂。他说,吻雨呀,是不是想上我那儿过几天呢?

记者,那个时候,该死的我,竟然是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他朋友的车子里,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毒虫子开始在我的骨缝里爬呀爬呀爬呀……颤得我冷汗阵阵。

第一被告这时看我这样子,就说话了。他讲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非要去那个地方,我告诉你,你一去保管你的命就没有了。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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