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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四周万籁俱静。
忙完了一些报社的杂务后,又想到了我的跟踪采访对象的〃对象〃——阿阳。一方面,他的人品使我感动,我非常想见一见并且采访一下这位当今难得的大丈夫;再方面,联络与居吻雨没有了〃关系〃的阿阳,于罪犯在大墙内的改造,实在是一股无可替代的十分重要的社会力量;他对于居吻雨的关心,或许会远远胜过我们管教干警的工作。
我想,任何一个人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总会遇到困难坎坷;在法律、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人以力量和帮助,也该是我们的分内事。于是,我探寻到阿阳的地址,当即给他写了一封信。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就接到了他的长途电话。
他说,收到了你的信。我很意外,也很高兴,谢谢你。我现在手头有事走不开,哪天能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担心我们不是在正常的接见时间内来,还怕进不去监狱探居吻雨呢。
我说你哪一天来的话,请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去〃那里〃。
他一迭声地谢。声音有点激动。
1996年1月29日,地点:凤阳路660号《上海法制报》报社,零下四度,路上有坚冰。
当一名陌生的男子上了楼,来到我们《法制报》。他操着浓重的南方话正打听着我时,我先看见了这个叫阿阳的人。
他比我想象中更显魁梧高大,黑黑的双眉,深深凹陷的眼窝,厚厚的嘴唇,理着式样很标准的〃板刷头〃;一身土黄色的薄质呢料外套显然很不合上海时宜,中指上套着的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让人联想起他发达的个体户的事业。只是他那不胜严寒的单薄衣服,让他直打哆嗦,鼻子冻得红红的。
我们握手寒暄。他同时向我介绍了与他一起来的居吻雨姐夫及上海的朋友张。一见面我就感觉到,他是个情感内向型的人。
我说我接到你已来上海的电话后,马上与监狱领导联系了。他们知道你和她的具体情况后表示,你只要有机会来上海,都同意你随时去见居吻雨。
他感激地点着头。接着我们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监狱。
那天我穿着厚厚的呢大衣,进了小车后排。他也进来挪着身子挨着我坐下。我看了看他,双手抱胸而坐。
他对我说,吻雨肚子大时,我正在与人合伙开水晶矿,生儿子时我不在她身边……等我事情干完回到家,儿子已经半岁多了……现在,我是一半为儿子,一半为我〃出差〃怠慢了她,我是有责任的。
听得出,他对此事,还怀着深深的歉疚和愧意。
我说阿阳同志,当初你怎么会答应与她离婚的呢?
他长叹了一声后说,是我答应她的。我对吻雨讲:你既然认为这男的比我好,那你就跟他算了。想不到,一个多月就闯祸了……
我问这男的你以前见过吧?
他说我见过一次,吻雨与他在一起,但是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问,那你去找过这男人吗?
找他算账吗?阿阳摇摇头对我说,不,我不管那男人的事。
我说你现在真辛苦,真不容易。你这样等她,你家里的人都支持你?
他闷着头告诉我说,我父母早就过世了。五个兄弟中我最小,四个哥哥不问我的事,只问——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我说,哦,这也算是一种支持么。我发现阿阳对我的问话,并不太在意,他一直焦急地瞪着眼睛在瞅前面堵着的车。我这才恍悟到这样一个事实:
阿阳他恨不能马上飞到居吻雨的身边。
车停。门开。一切手续办妥。
从监房门口出来的居吻雨,一眼瞥见阿阳,一时又惊又羞,还〃啊〃地一声用手捧住了头。原来是春节将临,昨天全监女犯理发,居吻雨的头发又恰恰不慎被剪坏了式样,一剪深一剪浅的,难看得简直不成样子。
阿阳没有直视她。垂着眼皮,一闭一闭地闷着声音说,你在这里好吗?身体累不累?
还没等她回话,忽然他发现什么似地抬眼又细看着她,用惊喜的声音说,你的牙齿装好了?装得这么好呀!什么时候装上的……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居吻雨的前门牙已装好了。真是奇怪呀,自己时不时来这里采访见到她,却没有发现她牙齿的变化。到底是有情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别看阿阳粗粗的模样,心倒细着呢。
她说装好有几个月了,才60元钱,是监狱请医院的医生进到大墙里来的,技术都很高的。
阿阳显得很高兴,说这样子太好了太好了。又问装时疼不疼?
她满脸通红通红地回答说……不疼,又看着他问,儿子他好吗……你答应带来的,今天……怎么没有带来?
他向着她抬起了眼睛,这时我看见他们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如雷电相碰闪着烈焰火星,千言万语都凝聚在那黑黑的无声的瞳仁中了。马上,阿阳收回视线,眼皮又向下一闭一闭地说,我……不想让儿子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地方。
她〃哦〃了一下,垂下了眼帘……她说离家已经有两年多了,我怕儿子忘了我。
他说不会的。我每天对儿子说,妈妈她天天给我来电话。有时还编一些事给他听听……说着,他从一个大包中取出了一件粉红鲜艳的驼毛真丝外套,递与她说,给你带来这一件衣服过年穿。
她连连摆手说,不,不要去买这么贵这么好看的衣服呀,在这里还是穿这里的衣服自在。'奇‘书‘网‘整。理提。供'居吻雨边说边拉了拉那身灰灰的号衣,她那纤弱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厚厚的棉囚服中空落落地动着,那模样叫人难忘。
昔日里桀骛不驯的那个娇贵女人,早已荡然无存了。
在一边陪着的女警官笑着对她说,收下吧,这是阿阳的一番情意呀。过年放假时可以不穿这囚服了,换上这件不是很好吗?
她抱着这件衣服,用手摸着头发娇嗔不已地说,唉,不好看的样子都让人给看到了。
女警官说,那有什么!只要你心里形象好就可以了,阿阳同志你说对不对呀?
他咧了咧嘴说是呀是呀,眼皮又朝下一闭。
我说,浪女回头也金不换呀。
阿阳又去取口袋中的钱,为居吻雨交〃大账〃。他坚持要交上1000元钱。说路太远,不能每月来交。
女警官想了想说,那好吧。就开具了收据,收下了钱。
接见的二十分钟很快结束了。
一切似乎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境。或许皆因多人在场,或许最难堪的〃第一场〃已经过去了,这已经是见面的第四次。
就在阿阳和居吻雨接见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事出去了一次。当我的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时,我感觉到口袋中有些硬硬的东西,赶忙掏出来一看,嗬,好家伙!竟是三只小小方方的织锦缎首饰盒。
我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阿阳他进车时,要坐在我的旁边呀。
说实话,我当时心中真的欣喜不已!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阿阳他愿为居吻雨的事破费呀。用大把花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真性情,我想,居吻雨呀你好运道,你的阿阳说等你十八年,看来此话当真哟!
待我们再度钻进归途的小车时,阿阳已不坐在我边上,而是坐到前面司机边〃埋单〃的位子上了。我想,一定是他认为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
小车启动,向我的报社开去,因为那天我还有看清样的任务。
我拍拍前面阿阳的肩膀,把三只小盒子滑到他怀中说,阿阳同志,我想这东西一定是你的,是不是呀?你的技术好精呀,我怎么都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呢。
阿阳像被谁揭穿了什么似地很尴尬,脸涨得红红的,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他急急捧起来又非常诚恳地退回我说,陆老师,你为居吻雨的事,费那么多的心,这是我的一点点小意思呀!
我说谢谢你,你的情我已经领了。
他说我是生意人,我知恩图报,在我们广西那儿,起码都要这样子谢的呀!
我说,这是在上海,而我又不是生意人。这样的事情,何况也是我的分内事呀!我们不做生意的。
他觉得有点说漏了,连说陆老师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说,阿阳,真的,如果不是你的人品人格感动了我,我也许还不会跟踪采访到你呀。对于一个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的女人,你还是那么尽心尽职,帮助我们社会出力,我反倒要替上海的综合治理的部门,谢谢你呢!
他不回我的话,坚持不肯收回,说这东西买也已买了,放着也没有用,好歹求我收下算了。说就这一次。
我说,你不是对居吻雨讲,让她等着看到你们的儿子结婚吗?
他不知所云地看着我说,是呀。
我说,这就好了,这东西正好留着给你们的媳妇作见面礼吧!好不好?
他用一种很诚实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家里还有呢。
我说有就多送点么。如果你一定要我收下的话,可以。但我要告诉你,第一,我马上上缴;第二,往后,居吻雨的事,我再也不过问了。我换一个对象跟踪采访,我们的联系到此结束,好不好?
他真的着急了,说那不好,那不好。吻雨今天对我说了,自上次你找她采访谈话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我也感觉到了,她又充满了生活的希望。记者,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说到这里时,阿阳便将那东西全部放进了他的呢服口袋中了。
接着,他又回过头对我说,陆老师,其实我也知道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说,明白明白,我拒绝的是你的表达方式,而不是你的心情。我是领情的呀,金钱并不能买到所有的东西,是不是?
他说是,是。陆老师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看居吻雨今天的面色很好,也好像心里很开心的样子,这样我也可放心多了。
他摇了摇头告诉我说,吻雨在家中任性惯了的……记者,你知道我第一次来接见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说是不是居吻雨她对你认错、认罪了?
他用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说,不!吻雨她对我讲:
〃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要住这地方……〃后来她的姐夫对她说,吻雨,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里是可以随便走的吗?!
阿阳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又可怜,又可恨……是我前世欠了她的呀!言毕,阿阳又闷闷地不出声了。
1996年3月27日,女子监房中,雨天。
在监狱男监房采访时,我又顺便问起了这个居吻雨。
女警官告诉我说,去年她刚进来时心灰意懒万念俱灰,显得很是孤独,有人叫她〃独苗一号〃。再加上她本来在家中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干。这里的打毛衣劳役,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现在竟突然开窍,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还可以超产50%。胜过其他〃熟手〃的女犯。
她说:现在我要报答,没有别的能力,就只有一点我的劳动。
在女警官的陪同下,我又在她们劳动的工场间里找到了居吻雨。
我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就问出了什么事,心情这样不好?
她抬眼看着我,眼泪又涌了出来,喃喃道,今天我知道我们组的学习组长的父亲过世了,作为女儿的她又不能回去。我的心也好难过……想到我自己……不知这辈子中还能不能见到我的……父母亲,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可以……
我说居吻雨你不要难过,听说你已被评上了市劳动改造的积极分子,这就对了,你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朝前走,努力一天就离父母近一天。
她含着眼泪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尽是对明天自由的渴求。
(十三)
1996年10月16日,女子监房管教办公室。
中秋节前和春节前,阿阳和她的姐夫总要飞上海一次,来探望居吻雨。而我只要没有其他安排,总是陪着一起去。
这一天,居吻雨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内衣,外面仍是那件灰色的囚服,脸色红润,特别是她那两道细黑的秀眉和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瞥见阿阳的一瞬,真是生动极了。
而阿阳的眼神中,在我旁人看来,除了疼爱还是疼爱。那份宽厚和宽容,极易让人想起如海洋般浩瀚的父爱来。
这种〃父爱〃对于居吻雨来说,孰好孰坏,往后再思量吧,这里先不谈。
他见了居吻雨说的话,仿佛比对我说的更少。
在短短的几十分钟的接见中,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听她用广西话〃呱啦呱啦〃说得来劲。我注意到当居吻雨的目光与他相撞时,他老是将眼皮朝下闭闭。这动作,仿佛是他内心情感最浓烈时的习惯。
大部分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儿子。女警官提醒他们该用普通话交谈。
阿阳对她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吧,他正在联系,让儿子进贵族学校,听说那是一种全封闭的教学,即使有妈妈在家,晚上儿子也不能回来。是住读的。
居吻雨问,这样的学校,每年要多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