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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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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芳的态度似与下属开会:“依你说,应作出何种改革?” 

  “舜芳,放弃你目前的工作态度。” 

  舜芳一愣,接着笑了,像是听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样。 

  “不行。” 

  沈培生颓然,取过外套,出门去。 

  第二天,舜芳拿了五天假期,飞到伦敦去见爱默生。 

  有什么事,她总是与他商量,这次,她也想得到他的宝贵意见。 

  伦敦一贯下雨。 

  她在匹克的利一间酒馆等他。 

  他推开染色玻璃的大门进来时,她几乎不认得他。 

  这个过气大班胖了近十公斤,却还穿着从前的西装,襟上纽扣都扣不拢,裤管有明显的呢斑。 

  舜芳有点失望。 

  士别三日,整个人已经潦倒。 

  “对不起我迟到,今日公路车特别挤。” 

  公路车?他的劳斯莱斯与司机呢? 

  他退休后生活大不如前,已无特殊福利。 

  他坐下来,舜芳发觉他前额头发也脱了不少。 

  爱默生看着舜芳,“你气色好极了。” 

  舜芳苦笑,“我婚姻遭了滑铁卢。” 

  “可是,”爱默生一如昔日那样了解她,“你才不在乎。” 

  舜芳自己反而吃一惊,“是吗,我不稀罕?” 

  爱默生笑了。 

  褪色大班不失他的机智聪明。 

  “生活如何?” 

  “同在职之际不能比,不过我很接受平淡。” 

  舜芳觉得安慰,“那很好,至要紧是你不介意。” 

  “舜芳,你的事业如日中大。” 

  “我丈夫却不欣赏。” 

  “他哪里配得起你。” 

  “你真的那么看?” 

  “太明显了。” 

  他们付账后到街上漫步,舜芳挽住他的手臂,却已失去从前崇敬他的感觉。 

  “舜芳,你已长大了。” 

  舜芳叫了计程车送他回去。 

  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见爱默生。 

  “代为问候家人。” 

  爱默生忽然说:“其实,我妻一直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舜芳警惕起来,她根本不想提到往事,此行其实多此一举。 

  她勉强笑着吩咐司机驶返酒店。 

  当夜,她就缩短行程飞返家中。 

  爱默生这一章完全翻过。 

  她同亲信说:“他十足十像一个退了休的中老年汉子。” 

  对方不予置评。 

  “男人没有事业是不行的吧?” 

  “女人也是。” 

  舜芳着手处理离婚手续。 

  沈培生轻轻说:“舜芳,各人退一步……” 

  舜芳十分冷静的抬起头来,“我从不退步,我若动辄后退,便没有今天。” 

  “但,我是你的丈夫。” 

  “当初你认识我之际,便知道我是这个样子。” 

  沈培生气馁,黯然退下。 

  可是在处理财产时,舜芳又出乎意料大方,她把沈氏应得,全部退还给他。 

  “房子一时卖不出去||”“不要紧,我搬出去,你仍住这里,男人居无定所十分尴尬,我不想你不好看。” 

  这是一种对前任合伙人的义气,谁帮谁不要紧,何必反面不认人。 

  他们和平分手。 

  同年,舜芳在公司拿到的奖金,达七位数字。 

  但是,她不知与谁分享这个好消息,在外一贯装作淡然。 

  碰巧,沈培生约她出来,她便欣然赴约。 

  “培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也有事同你商量。” 

  “你先说。” 

  “不,你先说。” 

  沈培生说:“舜芳,我打算再婚。” 

  什么? 

  “舜芳,房子所欠款项,我打算||”舜芳打断他:“恭喜恭喜。” 

  “那百多万的款项我打算分期还你,家父愿意分担一部分,我||”舜芳再次截住他,“培生,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这怎么可以!” 

  “别担心,明日我自会到律师处转名。” 

  “舜芳,这于理不合。” 

  舜芳似笑非笑,“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我知你想要孩子,届时开支庞大,有问属于自己的房子,多舒服。” 

  “可是你呢?” 

  “我的收入比你的好许多。” 

  沈培生沉默了,“我手头一宽,必定还款。” 

  已婚男人手头会宽?从没听过这种事。 

  回到家中,舜芳也不知自己手段为何如此阔绰。 

  也许,她只想与他结束关系。 

  那一个黄昏,她站在可以看到海景的露台上凝视对岸灯光。 

  其实所有人都似一件千疮百孔的锦袍,而此刻她呆滞的神情,一定像煞图画中那个女子。 

  电话铃响了。 

  由美国总公司打来,要求在电话中开一个短暂会议,舜芳立刻忙起来。 

  等到她觉得累,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沈培主已经有三个孩子,不幸全是男孩,异常顽皮,据说家具灯饰体无完肤,听沈培生活灵活现地诉苦,舜芳会笑得出泪来。 

  差些就是她的孩子。 

  沈培生问:“舜芳,你现在很有钱了吧。” 

  舜芳点点头。 

  “名气也很大了。” 

  舜芳又点点头。 

  “父母始终没有与你相认?” 

  舜芳摇头。 

  “他们可能认为你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舜芳低下头。 

  “那样,也不影响你名成利就。” 

  舜芳微笑。 

  “你比从前成熟多了,与你相处,真是愉快。” 

  舜芳不语。 

  “离开你,我有时也会后悔……” 

  舜芳立刻警惕,他这样说,就得疏远他,过去一切,必需随风而逝,此刻只可维持朋友关系,不能容许藕断丝连。 

  “听说,你与梁超明过往甚密。”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这个人,据说是个光棍。” 

  舜芳笑说:“某一个程度上,我们都是江湖上混混。” 

  “舜芳,你要小心。” 

  “多谢关心。” 

  太当心了,做人没有意思。 

  放松一点,给人家利用一下,人家自然会拿东西来交换,彼此得益。 

  一定要板着面孔等别人来真心奉献,不问报酬,肯定活该失望,世上哪有这种事。 

  梁超明要创业,想利用林舜芳的人际关系,自然要讨好她。 

  她若不肯帮他,他自然去求别人,哪里还留得住这个英俊狡黠的年轻人。 

  你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没有的,天公地道。 

  没有所图,谁会同谁做朋友,至少也贪那人是正人君子,学问渊博。 

  这一点,舜芳自然很明白。 

  梁超明有意无意叫她投资之际,她微笑不言。 

  舜芳看过那门生意的资料,内容无诈,可是,据统计,百分之九十五新生意的命运是倒闭,梁超明的聪明才智并无新意,用来哄撮异性是绰绰有余,拿来在商场打仗恐怕略差少少。 

  其中牵涉的金额不太大,当送件礼物给他好了,舜芳考虑很久,答应参股百份之三十。 

  那梁超明彷佛有点失望。 

  舜芳心想,你太不懂事,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已经对你够慷慨了。 

  许多财主,貌作一掷千金状,对他们的红颜知己,都不会拨现金到名下,至多把公司名义登记的房子与车子暂时借出。 

  她的得力助手看不惯,因劝:“你自己还是少艾、红颜,干吗花这种冤枉钱?” 

  “当帮一个朋友。” 

  “世上多的是朋友。” 

  “他能使我笑。” 

  助手叹道:“那就无话可说了。” 

  生活中最要紧是欢乐。 

  可是,舜芳这时也已有灵感知道,梁超明不是她锦袍上的花,而是第三个破洞。 

  她再一次回到那层旧房子去找那位仙姑。 

  有人打开门来,她咳嗽一声,“我来算命。” 

  门打开,请她入内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咦,原来的主人呢? 

  室内陈设一样不变,可是主人换了样子。 

  舜芳说:“我从前来过,主持是位中年女士。” 

  “啊,”那年轻人不经意地说:“她退休了,生意顶了给我做,一样灵。” 

  舜芳心中骇笑,面子上却不做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 

  “你把出生年月日说一说。” 

  舜芳详细道出。 

  刚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那承继人跑到另一问房去听电话,站起时把一本书碰到地下。 

  舜芳以为他片刻便会回来,可是他把客人丢在客厅裹不理。 

  舜芳的目光落到那本书上,咦,那不是她翻过两次的线装书吗? 

  风吹过,书一页一页掀动,舜芳看到内容,怔住了。 

  一页一页内容完全相同,全是女子身披穿孔锦袍向江边凝望,无论是一四七条或二○五条,全部一样。 

  舜芳忽然嗤一声笑出来,江湖伎俩?一本书一张图就好骗钱,她猜想这种书有两本,一本画男人,另一本画女人,分别给男宾及女客欣赏。 

  她吁出长长一口气,黯然放下一张钞票,开门离去。 

  那半仙还没讲完电话呢,不知与对方有何纠缠。 

  看样子谁也不能为她指点迷津,而生活上总得靠自己,不然的话,袍子上绝对不止三个大洞。 

  回到公司,她站在落地长窗之前,凝望对岸。 

  半晌,她请助手进来。 

  舜芳抬起头,“请取销梁超明投资个案。” 

  助手听了,松一口气。 

  “你一直不赞成吧。” 

  “从来没有同意过。” 

  舜芳笑笑,“原来,袍子上的洞,可以弥补。” 

  助手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舜芳说:“开会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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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情人 


 
 

  那是一个雾夜,我与妻子去一个宴会,宴会设在希尔顿鹰巢,妻穿得很得体,妻是那种……很体贴的女人。怎么说呢?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有一点亮光,没嫁我之前,是个颇有点名气的明星,婚后三年,还是像一个明星,一个有点小名气的明星,不是大明星。但她还是漂亮的,带她出去,只要她肯帮个忙,别说太多的话,她是很得体的一个少奶奶。 

  我们一同去赴那个晚宴。 

  那是一个雾夜。停车的时候便听见渡海小轮互相晌着号,大声地、绝望地。我知道这种雾夜,海与海之间隔三尺便什么也看不见,船一直驶,像是驶进永恒里。我知道这种雾夜,开看车子,直向前驶,也像驶向永桓,永远不会到达,在这雾里,除了一盏盏黄色的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我最近事务忙,赚了一点钱,房子也买了,妻忙,我比她更忙,我们少碰见雾夜,妻不会注意这样的事,妻的好处是绝不敏感,她的感性与马桶盖子差不多,这种女人太可爱了,只要把她喂饱,只要天天晚上回来陪她睡觉,她便换看我又亲又抱,三年来她对我亲爱如昔,这种女人,太容易满足了,我喜欢这种女人,娶了她,我才可以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所以我的事业才会这么成功,才会赚那么多的钱。 

  但这个雾夜,他们设宴在鹰巢。雾浓得这么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 

  妻把手插在我的臂弯里,依偎在我身边,我们一走进鹰巢,我便看见了她。 

  她背着我,站在长窗前,看山下的景色。 

  她的背影我都认得出来。四年我没有见她了,但是我连她的背后都认得出来,窄窄的肩膀,细腰,很瘦,但看不见骨架子,她穿了一套雪白的丝绸衣服,网上衣,绸长裤,背着大家,手中拿一杯酒,一定是白兰地,杯子是大肚杯。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并且讨厌人喝酒。 

  以前。 

  以前是多久的事情了。 

  以前我也不是这样的,以前。 

  人怎么能够提以前呢? 

  她回来了吗?什么时候?独自一人?她有没有老了一点?她快乐吗?窗外都是雾,什么也看不见,她在看什么? 

  乐队轻奏──歌手唱: 

  “昨夜街上我遇见旧情人, 

  她看见我似是这么高兴,我只好微笑。 

  我们详谈很久, 

  这些日子,隔这么久还是不能忘记── 

  我不是那种与群众混得很好的人, 

  我仿佛特别依赖熟悉的方式…… 

  隔这些日子,还是不能忘记。” 

  我放下妻,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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