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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诚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学学我?”我问:“我可以设帐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两至三小时,课程是吃喝玩乐,保证一年内毕业,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她大笑。
“一言为定?”
“我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约会她,不怕她推。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女孩子,对同性每个人都会很理智地评头品足,但对异性,大家都讲直觉,不可理喻。
我对甘羽就是这样。除了美貌,她还有其他的优点,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个很坚强的女性,相信我,带着宝宝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会我对她一见钟情,但大有发展余地。
也许我会成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这样已经足够。
一切听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时候,我问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只犹疑一刻,便答应下来。
我自公路转入市区,十五分钟便转入银行区,宝宝醒来,我与她们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顿丰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说:“没想到这次旅行,得到一个好朋友。”她双眼充满激情。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全文完)
…
梦远书城 》 亦舒短篇小说 》
离婚
五姊搬到我们家来住的时候,我还莫名其妙,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我那年十六岁。五姊与我同房住。五姊其实不是我亲姊姊,她只是堂姊。她比我大十岁,因为待我好,请客看戏吃菜,甚至小礼物玩具,总有我一份,我们相处得额外好。
母亲把我房间一角整理好没多久,五姊便搬进来了。
这一次我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只不过觉得她沉默了一点。但是没隔了几天,亲戚便都传说她离婚了。离婚大概是不幸的事。我当时不大明白,反正大人说不好,五姊不肯回娘家,因为伯伯当初并不赞成这头婚事,五姊为了要嫁过去,吵了一大顿,没隔多久,又自己打嘴,闹离婚,所以不肯搬回娘家,搬到我们家来住。
我觉得五姊并没有变。
不过众人对她的口气都变了。
连佣人阿张,也有点噜嗦:“先生太太真是,怎么把离了婚的五小姐拉了来住。”
好像一离婚,一个女人便不再是一个女人,变成只怪物了:头上有角,身上有鳞,说不定一张口,还会喷出火来。
阿张是我们家老佣人,做了近二十年,我还没出世,她老太太便住在我们家,我得让她三分,不过这人以前见了五姊,却是眉花眼笑,“五小姐”长,“五小姐”短的,因为五姊出手阔,过年过节她总捞点好处,如今为了这“离婚”两字,她忽然来这么一个大变脸,我就不明白,而且很纳罕,五姊与阿张扯上什么关系了?五姊是主人,阿张是佣人,难道一个女人离了婚,身分便贬值到这种地步?于是我就想:一个女人是不能离婚的,一个女人只好结婚,到了年龄一定要嫁,但婚是不能离的。
五姊有时候坐在我对面,我就细细的打量她起来。她跟以前一模一样——穿得很考究,打扮得很考究,一张脸白白的,秀气的鼻子,清澄的眼睛,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我瞪得她久了,她便淡淡的笑笑,“傻子,瞪着我看什么?”那口气真的平静,出奇的平静。
一天放学,我听见爸爸妈妈在商议。
“这样把阿五留着,总不是生意经。”妈妈说。
“你放心,难道她真的在这里一辈子不成?阿五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看得起我们来往几天,听说她已经在外边找到房子了,这三五天便搬出去,新房子总要粉刷装修,你这么心急要赶她走做什么?”爸爸说。
我马上站在爸爸这一边,深觉爸爸说的有理。
“我怕她对阿心有不良影响。”妈妈说。
“笑话,阿心才十六岁,有什么不良影响?你这样子,恐怕阿五早觉到了,我们何苦嫌她?”
“你倒是顶帮这侄女儿。”妈妈说。
“到底是亲骨肉一样的一一你有没有劝她?”
“劝?当初她要嫁那个浪荡子,我帮着她父母劝得唇焦舌烂,她都不听,没两年,要离婚,又反过来去劝她们和好?我变了什么了?我好歹不说话。”
爸爸长叹一声,“阿五这孩子,毕竟害在太聪明了—点。”
“是呀,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不合则离,是,离了又怎么?难道还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都有脾气,娶个二手货太太,不怕人笑?就算有这样一个好男人,也难见将来的公婆,阿五也不细想去,她就是仗着几分才貌。”
“人各有志。她又没问谁赊借,随她去罢了。”
“虽说她能干,女孩子家赚得比男人还多,生活不成问题,到底孤零零一个人没意思。她又不肯回家,其实打虎不离亲兄弟,过一阵子也没事了。”
爸爸说:“有个孩子也许好点。他们又没孩子。”
妈妈说:“你不晓得,现在人不一样了,有了七八个孩子,一样离,你也离婚,他也离婚,变了什么新玩意儿似的,真看不顺眼。做女人,看开一点,大大小小,谁不受过一点气,阿五真是新时代女性。”
忽然之间,我发觉妈妈空读了半辈子的书,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张也是一样的。以前阿五身上没半寸不好,现在阿五是千疮百孔的。
爸爸说:“她就要搬出去了,你千万别多嘴。”
“得了,我年纪活在狗身上了?还待你吩咐。”妈妈说道。
妈妈很虚伪。
大人都虚伪。
只除了五姊。所以我怀疑五姊还不算是大人。
晚上五姊回来了,妈妈对她仍然很客气,吃饭的时候连连替她夹菜。
我想起了妈妈下午那番话,又看到她两副截然不同的嘴脸,胃口就没有了。
临睡的时候,五姊在床上翻报纸。我忍不住,就问她:“五姊,你真的离婚了?”
她一呆,然后说:“是的。”仍然翻着报纸。
“五姊,为什么要离婚?”我问。
“你不会明白的。”
“五姊,说给我听,也许我明白。”
“真的,也许只有你能够明白。前些时候你老穿着那件红色的大衣,哪儿去了?”
“过了时了,那样子怪怪的,”我笑说,“束之高阁,不高兴穿它了。”
“如果我一定要你穿着它呢?”五姊问。
“为什么?我不喜欢它了,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我自然不高兴。”我说,“我决不穿的。”
“离婚也是一样。他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喜欢他了。两个人死板着脸再对上几十年也没用,自己骗自己而已,不如离婚算了。”
“开头你喜欢五姊夫吗?”我问。
五姊淡淡的笑,“那当然是喜欢的,否则怎么会结婚呢?”
“那是了,开头我也喜欢那件大衣,求了妈妈好久,才买回来,价值也不便宜。”
我嘴已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总觉不妥,一件大衣与一个人,怎么一样呢?
五姊笑问:“你现在还不明白吧?将来会明白的。”
我问:“你不后悔?”
五姊放下了报纸,“不,我做过的事,我从来不后悔的。多少女人离婚,哭哭啼啼,总把责任往男人身上推,甘心情愿的做弃妇,我情愿背个淫妇的罪名,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
我想了很久。然后我问:“那么以后,五姊夫不会上我们家来了?”
“不会来了。”
五姊夫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来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欢开快车。五姊夫带我出去吃玩,是从来不吝啬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们家门了?
真是可惜。我喜欢听五姊夫说笑话。
隔一天放学,我不见了五姊。
我问妈妈,“五姊呢?”
“搬走了。”妈妈很快乐的说,“留下两瓶香水给你,说你喜欢那味道。不过上学别喷得香里香气的。”
“几时搬的,怎么昨天不见她说起?”我问。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觉得可以搬进去,就马上搬走了。”妈妈说。
我心中老闷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两瓶香水给我。我拿着水晶瓶子,旋开了盖子,闻了一闻,那香气沁入我心里。五姊夫是不会上我们这里来了,是五姊说的。
妈妈跟进我房来,问我:“你五姊没与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我反问。
“什么都没说?”妈妈问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岁,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对我有什么坏影响。
“没有。我睡得很熟,我们不讲话的。”
妈妈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会她问:“阿五有没有哭?”
我想了一想,“没有听见。”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妈妈说:“原来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瞒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这口气,就离了婚,”妈妈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为五姊已经搬走了的缘故,她说下去,“这种男人,离了也好,省得一辈子受气,不过阿心,你要留神,将来交男朋友,眼睛要睁得大。”
我笑了。妈妈要说的,不过是最尾的那几句。
“像你五姊,就是个例子,迟早要后悔的,”妈妈喃喃的说,“虽说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为。”
我还是很闷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欢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电话给她,她请我吃饭。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无懈可击。她说她在公司升了级,我很替她高兴。此刻我明白一个女人在外边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妈妈与阿张,就多多少少对她的能干有点拈酸。
饭后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干净很漂亮。但维持这样的一层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闲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