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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带剑从戎,重返侗乡。由于老马识途,他屡建战功,一批
批恫人倒在他们刀下,又像蝗虫一样飞回,杀之不尽。
他意识到,他们有一个幕后的领袖在左右战局,布下一个个奇谋
诡计,要将入侵者困死在密林之中。
三个月,唐军与侗人的尸体填满了林中的沟壑。武公业单枪匹马,
却终于寻到了蛛丝马迹,找到了密林深处的领袖。
大唐援兵到来,团团围住那人的藏身之地,武公业惊讶于这片无
比熟悉的树林,这座无比熟悉的小屋。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侗族的英雄如天神般矗立于箭弩的包围中,阳光在他身上熠熠生
辉,那只大手中青灰的匕首,仿如刑天手中的干戚。
他几乎退缩了,但为国杀敌的万丈豪情让他重新坚强,他下令放
箭。
一时间,流矢闪耀,宛如流星。
无数支在青光下折断,落入尘土,但他的那一支却深深刺入了他
的胸膛,他强健的手紧紧钳住箭尾,将头颅转向武公业——这让他无
地自容——但他又将目光挪去了,投向身后的小屋,几许痛苦的温柔
缓缓爬上他坚毅的眉头。
武公业终于明白了他的嘱托。
那间从未让他进入的房间中铺满了一地不知名的白花,它们有着
菱形的花瓣,淡淡的气息,在阳光下静静闪耀。
那个和小鹿一般的女孩,就在白色的木床上沉睡。
那位父亲的眸子中凝聚起摄人的威严——记住,你不能娶她。
武公业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认定自己一定会玩弄
她的情感,但他还是郑重的承诺了。
“你若娶她,就一定会后悔。”他用手拔出了羽箭,鲜血带着乌
金般的光泽从他体内迸散,迷茫了众人的眼睛。箭杆在他手中折断成
灰色的裂片,他在紫色的日晷中仰面倒下,火红的落叶訇然四起。
十年来,他一直在揣测他说这句话时难言的苦痛,却茫无所得,
他的过去就如同屋外的落叶一样色彩斑斓却又渺无头绪。
你若取她,一定会后悔。
他也认为自己是不会娶非烟的,她只是他的长不大的孩子。
她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青春的活泼,一旦长大,她的身体就会如
同那得不到雨水的花朵,枯萎在风中。
因此她的父亲隐居深山,精通医术。
因此,他见到的是她少有的活泼的身影,往常,她只能沉睡在那
间铺着白花的小屋。
他带她回到中原。请来了长安城中所有的名医,没有人认为她活
得过十岁。于是他将她小心装进轻垂罗幔的马车,在世界上茫然寻找
着她和他生命的依靠。
直到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青瓦白墙,河道的深处,他找到了一
个神奇的侗巫。她用尖尖的指甲拨开一个挂满银铃的乌木箱子,取出
一剂药方,遏止了非烟的生长。
十年了,他偷来了非烟真实的活着,却遗失了他和她活着的真实。
十年了,虽然爱恋着阳光,她的肌肤却永远如此苍白;十年了,
虽然依恋着对方,他们永远只在彼此的错觉中彼此感受。
不变的只有逝如流水的时光。
一月前,那个女巫说自己无力回天,带着药箱,蹒跚远去。她离
去前从乌红的唇中吐出神秘的预言:“娶了她,你会后悔终生。”她
深棕的眸子中两朵涟漪回旋,只有那不容质疑的语调与那位英雄同出
一辙。
非烟就变成了少女,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久违的青春如小溪般
喷涌,毫不在意这短暂就是一生。
而这十年,武公业亦战功煊赫,平步青云。但他始终无法参透,
当年那个下令放箭的少年是真的为了大唐王朝万国来贺,还是为了今
天的车马轻裘。
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啊,其实早已注定要悔恨终生——借去了侗族
英雄的生命,又要背弃对他的言。
可是,为了和她的约定,他也许只有去悔恨终生。
他们的世界本来如此奇怪,明知道要后悔的,却不得不做。
哪怕再来一次,也是一样。
七
又下雪了。
雪花飘摇的舞姿在窗外的月光下显影留痕,而后消逝在青苍的雪
原深处。好像,像那个绯红的迷梦。
我打开窗,让雪花飞进屋里。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的梦,但是,
你也许早就知了,因为我们都是梦中的人呀。
昨天,烛光在窗棂上投下它活泼的像,我披着毯子,在织机旁理
那冰凉的丝,椭圆的梭。不知什么时候,你走进来,从身后握住我的
手。你说,别织了。
我固执的摇了摇头。你说,侗家女孩从小就要为自己织嫁衣,白
天对着花朵织,夜晚对着星星织。织呀织呀,直到上花轿那天,带着
几箱云霞般灿烂的衣服,离开印满自己少女足迹的家乡。她们把星星
织上嫁衣,她们把花朵织上嫁衣,她们是把整个青春都织在嫁衣上了
呀!
“花儿有几朵,幸福就有几多;带子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
我想为你绣遍天下所有的花朵,织就天下最长的带子。
可是,我只有幸福,却没有日子了。
我眨了眨眼睛,报给你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还有一顶盖头没有
织完。”是你告诉我新娘会有一顶盖头的,当新郎掀开盖头,会看到
那张脸上幸福的胭脂。
你将梭子放下:别织了,非烟,记得那个仙女吗?她答应了,送
你一顶盖头。
你让我穿上嫁衣,带我来到湖边,湖面没有结冰,却被月光冻住
了,幽幽的,妆成一抹兰色的薄媚。
风吹不皱,雪落不散。
你让我坐在青石上,抱着我,等着那织雨成衣的人。
我将脸埋在你双臂之间,听着你沉稳的心跳,在那暖暖的体温中
睡去。我醒来,只看到深蓝的湖面上那水晶中的晶莹世界。我抬头问:
“盖头呢?”送来了,你漆黑的双眸带着笑,扶我起身,揽着我的腰,
我回头看身后被清霜抹拭得如镜的湖水。
倒影中,雪白的嫁衣在夜的微风中绽放,我柔柔的头发垂在肩上,
晶晶凉凉的雪花,像一朵朵漂泊累了的蒲公英,恬恬的依偎在上面,
织成没有经纬、没有色彩、没有轻重的盖头。我抬头去看它,它似乎
以虚幻的速度缓缓上升,又同月光——不,月光已被剪碎为千千万万
的六菱形,装点了我的头发,剩下的只是月的袅袅的余韵呀——和它
融化,成为一体,就像蜜渗入了牛奶。而它身后的夜空,却被推得廖
远起来。终于,深邃成亘古杳茫,开阔成浩瀚无边。
我的嫁衣。
我的雪花。
我就手持着长长的衣带,伫立在天地悠悠的时刻,我想就这样把
时间也困倦在我心中,而我的心,却去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
非烟,你握着长长的衣带,站在幽寂的湖光里,就像一个秋夜的
精灵,不小心打了个盹,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于是执着清冷月
光拧成的秋千索,迷惘天真的望着虚空。
非烟,漫天的雪花为你而落。
碎玉为雪,织雪成衣。
八
非烟将头靠在他的膝上,喃喃道:“我终于穿上嫁衣,是你的新
娘了。”他默默抚着她的头发,却忘记了自己要说么。
她垂下眸子,柔声道:“你不必为我难过,其实,非烟这一生都
很快乐。”他没有说话,是的,她是快乐的——仅仅因为她的无知。
先有父亲的照顾,隔绝了风风雨雨,如同水晶瓶里的花朵,什么苦也
不曾受,什么苦也不知受。后来,他接过了这个水晶瓶,更加小心,
让它无处惹尘埃。十年了,什么问题,他都帮她解决了;什么要求,
他都帮她做到了。也许这样死去,真的是快乐的吧。他看着她,眼睛
中逐渐有了笑意——欣慰得有些羡慕。
她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了:“好幸运,能做爹爹的女儿;好幸运,
能做你的妻子。”但她的几丝快乐又被忧伤淹没了:“可是,我连真
正做你的新娘都不行。”她纤细的手指痛苦的握住他胸前的散发:
“你以后会有真正的新娘的,她涂着花朵一般的胭脂,挂着月亮一般
的眼泪。”他微微将脸偏开,声音有些发颤:“非烟,你才是我的新
娘,永远。”——永远。她幸福的笑着,其实,谁又能说清,永远有
多远呢?她将整个单薄的身躯投入他的怀中,她想,或许这一刻,就
是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在他们的世界中,时光有时会变得不再真实。
一分钟,一万年。
终于,她缓缓的抬头,怔净的目光仿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怔了一下,觉得怀中的嫁衣冰冷如雪,而她的廖漠好似一个陌
生人。
她说:“可是,非烟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只有你才能帮我解答。”
一丝难以形容的浅笑悄然爬上她的脸颊,她大大的眸子突然显得深不
见低。几个字清楚的从她苍白的唇中跃出:“为什么,为什么杀我父
亲。”就在那一刹那,一片青霓起自她猝起的腕底——他又看见了那
柄青色的古剑,看见那个侗族英雄犷悍奔流的鲜血,看到了那片莽苍
的森林,看见那只在树根上停栖的小鸟。
他没有躲避,胸膛上一阵刺痛,剑已在他体内,剑柄在她手中颤
动着。她睁着迷茫的双眼,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杀亲。”他的
目光落在她身后一个挂满银铃的乌木箱子上——从这里曾取出了维系
她的生命的药方,给了他十年的欢乐;这里也曾取出了割裂她情感的
秘密,将给他永恒的悔恨;而在,这里飘出了几瓣早已枯萎的花瓣,
——那有着菱形花瓣的不知名的白花。
她看着他,痛苦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扭曲着那苍白的容颜,她微笑
着,说:“连你也无法回答我,”渐渐的,幸福从那笑容的凄凉中渗
透出来,她摇摇头:“连你都无法回答我——那么,求你,终结你的
痛苦。”她合上了那双曾水气氤氲的眸子,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升
起:
“嫁衣裳,花儿多,带子长。
带子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永远是你的新娘。”
武公业拔出青剑,等待着,等自己完成她的请求。
那纸薄的皮肤下,多年前,同样的血在他箭下流淌。
虚脱如同劫尽后的余灰,轻松的旋圈着,包裹他的深深的疲惫:
去去,去那些开疆扩土,车马轻裘;去去,回那片斑斑日晷,莽莽森
林。
非烟,你小巧的嘴角上微微绽开了两朵幸福的笑靥,就永远永远
地,栖息在了那儿——没有了离合的神光,你的身体终于无比的真实。
但那件雪白的嫁衣,却仿若一朵欲逝的云,飘然起来。
我看到:两朵嫣红的血晕从你那永远如薄玉般晶莹的肌肤下神奇
的升起——那森林中乞求了千年雨水的优昙,终于战抖着绽放。
窗外亘古已然的雪花,无声的跃落在你嫣红的脸,乌黑的发上。
那不会哭泣的女儿,吻雪为泪;没有胭脂的新娘,织恨成丝。
“新嫁娘,胭脂红,泪珠淌。
胭脂是花朵染红了脸庞,泪珠是风儿吹落了月亮。”
非烟,我已知道,这儿的风太轻,雨太细,重不了你飘逝的衣袂;
非烟,我会知道,嫁衣上,花儿多,带子长,系裹住我永远的新娘。
非烟,你可知道,我的血,会陪你结水佩,织风裳,剪烟花;而
你的血,正从我怆然搏动的心脏中恣意流淌,湿了、重了、红了,你
这雪白的嫁衣。
——这是真正的,嫁衣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