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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人很快都离开了,只剩下静静站在一旁的俊帝和十七。
很久后,颛顼慢慢抬起了头,凝视着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丝毫泪意。
那一桩事又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紧张地偏过头,想回避开颛顼的目光。
颛顼说:“你刚才已经叫过哥哥了,现在再抵赖已经没用。”
小六想笑,没有笑出来,嘴唇有些哆嗦,颛顼低声叫:“小夭。”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惧。
颛顼又叫:“小夭,我是颛顼,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们幼时初见面的情形,那时娘和舅娘都活着,娘微笑着说:“小夭,你要听哥哥的话”,舅娘笑意盈盈地说:“颛顼,你要让着妹妹”,他们俩却和乌鸡眼一样,恨恨地瞪着对方。舅娘自尽了,娘战死了……只剩下他们了。
小六小声地说:“哥哥,我回来了。”
颛顼想笑,没笑出来,嘴唇微微地颤着。
十七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小六的手受伤了。”
颛顼忙叫:“药,伤药。”
俊帝的贴身侍从早命医师准备好了伤药,一直在外面静候着,听到颛顼叫,立即跑了进来,端盆子的、捧水壶的、拿手巾的、拿药的,多而不乱,不一会儿,就给小六的手把药上好了。
医师对俊帝奏到:“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日就能好。”
俊帝轻颌了下首,侍从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颛顼扶着小六站起,小六低着头,不肯举步。颛顼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俊帝面前,自己后退了几步,和十七站在了屋檐下。
小六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俊帝先开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则你,不就是想让我出现吗?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让阿念重重责打她,的确是想让俊帝来看到一切。小六怀着一种微妙复杂的心思,想看看俊帝的反应,看他究竟会帮谁,甚至她都准备好了嘲笑戏弄一切。可是,静安王妃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个曾经让小六一想起就伤心得吃不下饭的女人,小六曾想象了无数次她究竟哪里比娘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长得那么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袭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那些隐秘的愤愤不平和伤心难过都消失不见了,甚至她觉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亲至今的字眼到了嘴边,却艰涩得怎么都吐不出来。她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再重重磕了一下头……
俊帝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着唇,依旧没有办法叫出来。
俊帝道:“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对你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我原本也有很多话对你说。你失踪后,我一直想着,找到你后,要和你说的话。刚开始,是想着给你讲什么故事哄你开心;后来,是想如何安慰开导你;再后来,是想听你说话,想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到后来,老是想起你小时候,一声声的唤爹爹;最后,我想,只要你活着,别的都无所谓,小夭……”俊帝抬手,空中出现了一个水灵凝结成的鹰,鹰朝着小六飞冲而来,突然又变成一只大老虎,欢快地一蹦一跳。
这是小六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是,她都会坐在殿门的台阶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爹爹,等看到那个疲倦孤独的白色身影时,她就会跳起来,飞冲下台阶,大叫着爹爹,直直地扑进爹爹怀里。爹爹会大笑,一手抱起她,一手变幻出各种动物。
小六扑进了俊帝怀中,眼泪簌簌而落。
俊帝搂住了女儿,隔着三百年的光阴,她的欢笑变成了眼泪,但他的女儿终究是回来了,小六唔咽着说:“她们说你……你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去玉山接我?”
俊帝轻拍着她的背,“当年,我迟迟不去玉山接你,是因为你的五个叔叔起兵造反,闹腾得正厉害。西边打仗,宫里暗杀刺杀毒杀层出不穷,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让你有个闪失,所以想着让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了五王的叛乱,再去接你。没有想到你会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宁可危险点也要把你带在身边。”
小六哽咽着问:“你是我爹吗?”
俊帝抬起了小六的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你爹!纵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远是你爹!”
小六终于释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俊帝笑了,扶着小六站起,把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小六。小六赶紧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可眼眶酸胀,总想落泪,好似要把忍了上百年的眼泪都流干净,她只能努力忍着。
颛顼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十七跟在他身后。
小六抱歉地看着十七,“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俊帝摇摇头,道:“他是涂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刚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俊帝和颛顼都不是好脾气的人,能让他们一再忍让,整个大荒也不过寥寥几人。
十七对俊帝作揖行礼,俊帝问:“涂山璟?”
十七恭敬地回答:“正是晚辈。”
俊帝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和防风小怪的女儿有婚约,是我记错了吗?”
十七额头冒汗,僵硬地回道:“没、有。”
“是你没有婚约,还是我没有记错?”
“是、是陛下没、没记错。”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声叫道:“爹!”
俊帝深深地盯了十七一眼,对小六说:“你娘以前居住的宫殿,我做了寝宫,你若想搬回去,让宫人稍微收拾一下就成,我搬回以前住的宫殿。如果喜欢别的宫殿也成,反正这宫里多的是空着的宫殿。”
“不了,我就住华音殿,正好可以和哥哥说说话。”
颛顼又高兴又犯愁,瞟了一眼俊帝,说道:“我当然也想你和我住一起,可是你若恢复了女儿身,和我同住一殿,于礼不合。”
“我……”小六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看着俊帝和颛顼,又吞了回去,以后再说吧。
俊帝说:“先住着吧,等昭告天下时,再搬也来得及。”
颛顼欣喜地对俊帝行礼:“谢谢师父。”
俊帝虽然很想多和小六相处,但知道小六需要时间,反正来日方长,她也不着急,借口还有要紧事情处理,先一步离开了。
等俊帝走了,小六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了下来,她知道他是至亲至近的人,也清楚记得小时候爹爹是多么疼爱她,可是隔着上百年的光阴,她渴望亲近他,却又尴尬紧张,还有隐隐的畏惧。
颛顼带小六和十七回华音殿。十七一路都很沉默。
颛顼让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换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饭已经准备好。
小六的手有伤,不方便拿筷子吃饭。十七想喂她,刚伸出手,被颛顼抢了先,颛顼说:“这是我妹妹,还轮不到你献殷勤。”
十七沉默地坐下,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颛顼端了碗喂小六,竟然像模像样,不像是第一次做,小六惊疑地问:“你几时照顾过手受伤的病人?”
颛顼回道:“我曾匿名去军队里当过十年兵,在军队里,可没人伺候,受了伤,都是队友们彼此照应。我喂过别人吃饭,别人也喂过我吃饭。”
小六说:“难怪你……你倒是做过的事情不少,难怪市井气那么重。”
颛顼说:“爷爷和师父都说要经历一些,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就多多经历呗!”
吃完饭,漱完口,婢女端来净手的水。颛顼扑哧笑了出来,把净水的手拿了过来,递到小六嘴边,作势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够的话,把我的也让给你。”
小六边躲,边哈哈大笑,十七也笑了起来,颛顼的手指虚点点小六,“你呀!真亏得师父能忍!”
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长光阴,可也许因为血缘的奇妙,也许因为都把对方珍藏在心中,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依旧能毫不顾忌地开玩笑。
天色渐渐黑了,婢女点燃了廊下的宫灯。
三人靠着玉枕,坐在龙虚席上边啜酒,边说着话。
十七一直沉默,小六时不时看十七一眼。
颛顼放下酒樽,说要更衣,进去后却迟迟未出来,显然是给小六和十七一个单独谈话的时间。
小六知道即使十七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可猜到和亲眼证实是截然不同的,小六也明白十七并不希望她是俊帝的女儿,黄帝的外孙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涂山氏的公子。可是,人唯独不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对十七说:“你要有什么话想问就问,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十七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你,可有些事情毕竟越来越复杂了。”
小六挑眉,睨着十七,“怎么?你怕了?”
十七微微笑着,“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会生忧虑,有了喜爱自然会生恐惧,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晕黄灯光下的十七温暖,清透、平和,小六的心也温暖。小六笑嗔:“听不懂你说什么。”
十七把玩着酒樽笑,“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名字?是么时候能看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亲是俊帝,母亲是黄帝的女儿轩辕王姬,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瑶,因为额上有一朵桃花胎记,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机繁盛的意思。现在,你还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只回答了十七的第一个问题,十七等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颛顼走了出来,站在廊下说:“小夭,现在这个殿内只有我们三人,我想看你的真容。”
小六向后躺倒,头搭在枕上,凝望着天空。半晌后,她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我只讲一遍,如果日后父王和外祖父问起来,哥哥你去告诉他们吧!”
颛顼坐到她身旁,“好!”
小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在轩辕黄帝和神农蚩尤的大决战中,娘战死。娘在领兵出征前,把我寄养在玉山王母身边,我想回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父王一直没有来接我回家。那时的我很不懂事,因为王母不喜欢说话,从不笑,每天都严厉地督促我练功,我十分憎恶她。有一次父王派遣侍女去给我送礼物,我就藏在侍女的车子底下,随着车子悄悄下了玉山。本来我是打算跟随侍女回到五神山,吓父王一大跳,我想亲口问父王为什么不接我回家,我还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娘没有死。在路上,两个侍女窃窃私语,议论着我。她们说了很多娘和我的坏话,说我是孽种,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还闹着要回五神山,说父王永不会接我回去,没有杀死我已经是大发仁慈。那是我才知道我娘竟然自休于父王,她已不再是父王的妻子!”
小六的呼吸声变得沉重,颛顼和十七都可以想象到,为了避长者讳,小六说出的话肯定只是侍女说过的一小部分,他们都难以想象当年幼小的小夭躲在车底下听到这一切时,该是多么的惊骇绝望!
小六说:“我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伤心、失望、愤怒、不相信、恨我娘、恨父王……反正我脑袋晕沉沉的。趁着侍女休息时,我悄悄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是觉得我不能再回五神山了。可那是我唯一的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向着冀州的方向走去,因为听说我娘就战死在冀州,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只是晕晕沉沉地走着。小时候的我大概长得还算可爱,一路上的人看到我都会给我吃的,他们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有个伯伯请我坐车,他说会带我去冀州,我就坐了。他带我去了他的山庄,一直对我很好,给我讲故事,很耐心地逗我笑,那时我觉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有一天,他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衣服,我虽然不明白,可王母曾说过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随便脱,我不乐意,想推开他,他打了我,我失手杀了他。那时,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画了一个人族八岁女孩的高度,“大概这么高。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颛顼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当年找不到小夭,小夭居然被个人族的土财主藏到了山中的庄子里。
小六举得身子发凉,却不愿动弹,只蜷了蜷身子,仍继续讲着过去的事。十七把毯子打开,轻轻盖在她身上。他想坐回去,小六却拽住了他的衣袖,十七坐在了她身畔。
“父王和外爷昭告天下寻找我,很多人开始四处找我,有的人抓我是为了去和两位陛下换赏赐;有的人却是想杀我,我亲眼看到一个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杀死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