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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于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
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
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里,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
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少年人,你这
是在于什么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
妇人的眼上都瞪圆了,接口道:“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诧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发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
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锡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
了口气,自语道:“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发地放在这少年
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
了出来,期艾着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点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里拿着一把
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样子。
那少年一脸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像是不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冷冷道:“无所谓。”缓
缓接过那把青菜,十分不情愿地放到锅里。
青菜之后,好奇的人接连将豆腐、萝卜,甚至鸡蛋、猪肝,送到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
请求,也不拒绝,脸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这些东西一起放进那口大铁锅里。
不用片刻,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
于是好奇的人们好奇心满足了,一面惊叹地传语道:“你闻闻,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
道,这是铜镯煮出来的汤。”一面满足地走了开去。
于是裴珏笑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间有些东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
绝——至少装出拒绝的样子,那么你要求不到的东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须知裴珏是绝顶聪明之人,有些事他并非不能了解,只是不愿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两人含笑互视,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可以互相传递的情感,而这种情
感,却是裴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珏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来尝尝我这锅铜镯煮成的汤,保险比老母鸡煮
的汤还好吃。”
裴珏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茫然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种感
觉,那就是他在这少年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来,而用不着羞涩也不会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在奇怪着面前这英俊少年,怎会是个又聋又哑的残废,
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长身站了起来,走到裴珏身前,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拉着了他的臂
膀,走到那锅香气四溢的热汤旁边,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珏的嘴,再指了
指那锅热汤,又是一笑。
裴珏和这少年虽是初次谋面,但却对他大有好感,此刻见了他对自己的神情,既非轻
蔑,亦非怜悯,却像是一种极愿和自己交朋友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感动,却不禁微微一
笑,点了点头。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珏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珏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市场上嚣嚷的人群,那少年聪明绝顶,目光一转,已
知道了他的用意,朗声一笑,道:“原来兄台不愿在这么多俗人面前,和——”话方说到一
半,蓦地想到对方是个聋子,话声便自倏然顿住,回目望着裴珏。
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种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
才又说出话来,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须知裴珏一生之中,颠沛孤苦,别人对他不是轻蔑,就是侮辱,纵然遇着几个对他好的
人,但那也仅是出于怜悯而已。
此刻见了这少年的神态,都是完全将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别人
对他稍微好些,他纵然以死报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动得流下
泪来。
却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见裴珏,也不知怎地从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
两人双手紧握,目光相对,虽是初次谋面,一语未通,但心里却各自有着一份说不出的舒服
快活的感觉,就像是离别经年的老友,一旦异乡重逢似的。
两人相对凝注,那少年突地轩眉一笑,松开握住裴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地上的
汤匙杂物,又都抛入布袋,然后左手抄起袋子,却将那盛满一锅沸汤铁锅,用右手的拇、
食、中三指挟住锅边,一把提了起来,望着裴珏笑一笑,迈开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连地
上的那几块砖头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们虽是流动不息,但那些贩卖菜蔬果肉什物的摊贩,对这衣衫褴褛的少年,
本就抱着一份好奇,此刻见他竟以三指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挟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
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
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
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
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
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
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
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
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上丘上,放下手里的铁
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
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
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舀了一匙,顿时大吃起
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
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
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
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
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入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
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
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
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儿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
两句以后看来井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
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
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
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竟将这两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还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
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酒葫芦,一
手拿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双目悲怆,唱到
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
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的事。
担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
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各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
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你为什么有那么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
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
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写不出字来
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
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别处,却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
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
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
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振欲飞的感觉,却
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
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
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绚丽,虽然一如
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
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竞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
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暮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
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
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心里更